77-1

“陌頭柳蒼蒼,行行重行行。不勝清如月,長兮遠相思。玲瓏攀紅豆,入骨君知否?留待百歲時,緩緩燈如舊。”

唇上的兩根手指已經離開,孟沅一字字念出這首詩,說不上心頭突然湧上是什麼滋味,他抬起一手,順著蘇於溪臉龐的輪廓,輕撫上他額前的頭發。

“小七。”

以孟青雲的身份,他這樣稱呼他才最為確切。

“留待百歲時,緩緩燈如舊……”

蘇於溪重複著,隻覺這詩起初落於紙上,現在讓孟沅讀出來,再由他自己默念一遍,卻分明是三種不同的感受。

“那時你突然離開,就留下沒頭沒尾的兩句詩,可真是平白讓我琢磨了許多年,若不是我今天問起來,你還打算隱瞞多久?”

孟沅沉默,蘇於溪感覺到,他放在他額頭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半晌,他才反問,“若我早早就告訴你了,結果會有什麼不同?”

蘇於溪一怔。

孟沅苦笑兩聲,“青雲對小七而言,究竟是什麼?以前你給過我一個回答,如今那回答還是一樣的嗎?”

“……”

夜在突然間更加寧謐了,仿佛在很久很以前,就曾有過這樣的相顧無言,其時天地默然,蘇於溪身上雪白的色調鋪展開孟青雲整個視野,衣袂拂過眼前,便如昆山玉碎,心字成灰。

“青雲,曾救小七於水火,教小七讀書習字,引他走上完全嶄新的人生,青雲對小七而言,是恩人,夥伴,兄長,知己,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比任何人都更重要的,唯一的親人。”

這段話,猶如鐫刻在心上的一塊無字碑,是當初孟青雲辭官卸甲、離開皇城之前,蘇於溪對他說過的話,直到現在,孟沅也仍舊字字句句都記得清楚明白。

所以,當幾百年以後,蘇於溪又一次說出這段話時,他才恍然發現,這答案竟一點兒都沒有改變,連一個形容的字眼都沒有改變。

恩人,夥伴,兄長,知己……以及,親人。

最後這兩個字初初聽來是多麼如鯁在喉,終是令那時的他下定全部決心,一騎紅塵遠赴山野,棲鳳朝中於是少了一位年輕有為的少年將軍,而民間卻自此多了一則驚才絕豔的畫師傳奇。

相較於彼時的心如死灰,孟沅發覺自己現在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靜,他隻是笑了笑,坦然說道,“既然不管怎樣都是固定的身份了,那就算早早說出來,又能有什麼不同?倒不如,什麼都不用改變的好。”

不改變,最起碼會讓小七少了許多煩惱。

“或許吧。”

蘇於溪答,時機使然。

若是在他被迫入宮之前,孟青雲就能回來,那或許這句話就是錦上添花;而若照事實演繹,等他已經入了宮,他們才再度重逢,若那時候他貿然表露心跡,或許就不僅僅是平白辜負,隻怕還會令這層“親人”般的關係也最終走上殊途陌路。

不得不說,孟青雲的確是理智冷靜的,但就是這份理智冷靜,讓他與曾經的摯愛失之交臂。

而大概正因為淵源如此,這輩子的孟沅才會從一開始就暗示自己必須主動爭取,在蘇於溪麵前總是表現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不再是沉穩的兄長,也不是可靠的知己,更加不是重要的親人。

原本以為,他已經差不多快要做到了,那些日子兩個人相處,孟沅隱約覺得,蘇於溪對他是不一樣的了。

有時候坐在沙發裏看書,他偶爾突然抬頭,會發現蘇於溪好像在偷看他,被問的時候他還會不好意思,會臉紅。而在他出差的那幾天,蘇於溪會很晚都不睡覺,等著他打來電話,就為說一句晚安。還有,最後在那海底,蘇於溪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他當時的口型好像說的是……

難道,是他自作多情?

孟沅不確定,也不敢確定。他怕一旦再深入追究下去,像現在這樣兩個人能窩在一個被子裏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小酥魚,睡吧。”

被打擊的次數太多,孟沅到底還是有些泄氣,他戀戀不舍收回手,故作輕鬆地笑道,“熬夜會長黑眼圈的,我都已經快成熊貓眼了。”

蘇於溪一聽也笑起來,“熊貓眼?我看看,是什麼樣兒的?”

他說著就突然湊近,可是現在一片漆黑哪裏能看得清,孟沅隻感覺他半個人都靠上來,溫暖的呼吸突然無比接近,讓他頓時身子一僵。

“熊貓眼有什麼好看的?本大爺這麼帥的光輝形象,讓你看熊貓眼豈不是太丟臉了,不給看!打死也不給看!”

孟沅拚命拿枕頭做掩護,蘇於溪跟他搶得不可開交,而這單人床實在有點嫌窄,孟沅一不留神差點從床上跌下去,若不是蘇於溪正拉著他,這黑燈瞎火的,他非得摔個倒栽蔥不可。

實在忍不住,蘇於溪邊把孟沅扯回來邊笑話他,“瞧你別扭的,大男人講究那麼多幹嘛?連我都不給看?再說了,孟沅就算是熊貓眼也一樣很帥,我不會嫌棄你的,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熊貓眼……”

孟沅好不容易穩住平衡,一心隻想著丟人了要反駁回去,卻是剛要說話,腦子裏竟難得靈光一閃。

“什麼叫不會嫌棄我?”

孟沅下意識想,如果是朋友、兄長、知己、親人,會用“嫌棄”這個字眼麼?不過貌似,也不是全無可能?

蘇於溪沒注意他語氣有異,理所當然地回答,“誰叫你是孟沅呢,所以就算嫌棄也隻能這樣了。”

孟沅聞言先是愣住,下一刻頭頂似有數道悶雷齊齊轟然炸響,他一個激靈翻身抱住蘇於溪,像是生怕他趁機溜掉一般。

“小、小酥魚!你剛剛那話什麼意思?什麼叫因為是我所有就隻能這樣了?你說的隻能這樣是哪樣?是我想的那樣嗎?不對不對……我想的那樣也不是這樣……嗷!怎麼感覺越來越亂……”

呆子!

無奈地歎口氣,蘇於溪掙紮著好不容易才把一隻胳膊搶救出來,這家夥到底每天吃多少肉?都沉得跟鐵塔一樣了。

“放我起來……”他嚴重抗議。

孟沅那總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行為模式又開始作祟,他還在糾結與自我糾結中無法自拔,“仔細想想……仔細想想……”

另外一隻胳膊死活也拔不出來,蘇於溪懊惱地抱怨,“我剛什麼也沒說,你聽錯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孟沅更加激動了。

“不會的不會的!這麼重要的話我怎麼可能聽錯?絕對不會聽錯的,不會的,我就是還沒搞懂到底什麼意思,但是我絕對不可能聽錯的,不會聽錯的,小酥魚,我沒聽錯,對不對?”

“對不對……?”

懇求的、低啞的嗓音,窒悶得像是從深處滿溢出來。蘇於溪的心也仿佛被這發自肺腑的聲音重重的衝撞了一下。

許久許久,久到終於再敵不過孟沅近乎執拗的堅持和小心翼翼的試探,他輕輕回答,“對,你沒聽錯。”

沒聽錯?

那……那就是說……

孟沅覺得嘴唇有些發幹,下意識摸了摸鼻子,似是要讓自己盡量放輕鬆,“那你的意思不會是……那個……”

蘇於溪的悄悄輕輕纏上他的。

“剛剛你問我,青雲對小七而言是什麼?我答的的確是實話,放在現在也還是實話。但你其實忘了多問一句,孟沅對小酥魚而言是什麼,這兩個答案是不一樣的。”

時間不一樣,經曆不一樣,周圍的萬事萬物都不一樣,人,也不一樣。

否則今天的蘇於溪,絕對不可能會按響外麵那個門鈴,這恐怕也是他自從有記憶以來,兩輩子的時間裏,做過最為大膽的一件事了。

“這個問題,你敢問麼?你若敢問,我就敢答。”

這溫柔清澈的聲線宛如帶著蠱惑的魔咒,孟沅無力拒絕,他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雷澤之鼓,和著他說出口的那句問話,像敲擊在空氣裏,發出輕微的回響——

孟沅對小酥魚而言,是什麼?

黑暗中,傳來蘇於溪淺淺的笑聲,孟沅有些迷惑,他感覺什麼柔軟又溫暖的東西纏上他的肩膀,像是某個人的手臂,那手臂隻消稍稍往下一用力,他就身不由己俯了下去。

嘴唇相靠。

孟沅睜大了眼。

蘇於溪眼睛是緊緊閉著的,因為緊張,他的睫毛不住顫抖,這麼接近的距離,孟沅可以清楚感受到臉上皮膚隨之而來微癢的觸感。

隻可惜沒等他再多體會一分,那觸感就逃也似地飄走了。

深紫色的幽光下,兩個人的神情都看不分明,可是彼此還離得那麼近,近到他們互相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熾熱而急促。

“……小酥魚,這就是你的回答?”

蘇於溪不說話,幾根手指惡作劇似的在孟沅唇上遊來遊去,一想到剛才頭腦發熱做了什麼事,而且上頭那人可能正以怎樣的目光在看待自己,他就麵如火燒,心跳的厲害。

“喂,我都主動親了你,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孟沅低低笑了一聲,“還行吧,不算特別滿意。”

“你——”蘇於溪惱羞成怒。

孟沅微俯下身,貼近蘇於溪耳邊,低沉的嗓音不同於往常的清朗,慵懶中帶著一抹沉鬱的笑意。

“小酥魚,你這是親,我要的……可是吻。”

蘇於溪耳朵被他吹得發癢,邊躲邊笑著問,“這還有什麼區……唔……”

以吻封緘,封得徹徹底底。孟沅憐惜蘇於溪反應生澀,起初隻是循序漸進,在他唇上輾轉廝磨,而後才微微探出舌尖,嚐試著深入交纏……

蘇於溪被他引領,從一開始就完全陷入茫然無措的狀態,隻能依靠本能雙手用力攀住孟沅脊背。

“……笨蛋,換氣……”

迷迷糊糊中,聽見孟沅低聲提醒。

蘇於溪後知後覺,臉騰一下更紅了,“你在嘲笑我?”

孟沅歎息,“我哪兒舍得,心疼還來不及呢……”

黑暗裏,蘇於溪的怒目而視顯然一點作用也沒有。孟沅沒聽見回答,剛想安撫一下,蘇於溪已經背過身去,孟沅於是從後擁住他,雙手纏在他腰間。

“生氣啦?”

孟沅問,在他的印象裏,蘇於溪生氣的次數還真是屈指可數,而這是否也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真的不一樣了呢?

蘇於溪低聲回答,“沒有。”

兩個人就這麼維持一個姿勢,靜靜呆了一會兒,蘇於溪像是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那個——”

“嗯?”孟沅懶洋洋把玩蘇於溪的手指。

“算了。”這問題實在太過丟人,蘇於溪毅然決定放棄,果斷將腦袋埋進枕頭裏,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怎麼了?好好的突然就這樣了?”

孟沅想把他拉出來,這麼一直憋著非憋出毛病,再說酒店的枕頭能幹淨到哪兒去。

蘇於溪嘟嘟囔囔說出幾個字,孟沅沒太聽清,“什麼?”

“你……”蘇於溪突然鬆開枕頭,“你嘲笑我沒經驗!”

孟沅剛想笑,卻不料他接下來又大聲說了一句話,而且是無比憤憤地說,“那你自己怎麼就有經驗了?”

話音剛落,屋內霎時陷入一片死寂。

蘇於溪覺得臉上熱得快要冒火,這簡直——簡直太丟人現眼了!

他掙紮著要跳下床,卻被從後麵一把摟住,偏生那人還笑得那叫一個肆無忌憚,震得他耳膜腦袋一起疼。

“我要回去了!”

“別氣別氣……”

孟沅趕緊識時務地止住笑,“原來你指這個啊,怪我,我早該想到的,不過小酥魚你還真是笨呢,我的事兒你難道還不清楚?”

蘇於溪別開眼,就是因為清楚他才覺得奇怪。要是換成別人他還不一定這麼想,偏偏上輩子孟青雲就一直沒有娶妻納妾,這輩子孟沅在外麵住,雖然以前他不知道,但嚴洛總是有事沒事跟他暗示,說他有個朋友現在還是純情處男什麼的,本意是為了幫朋友樹立純潔正派的形象,實則卻是把孟沅賣了個徹徹底底。

按理說,孟沅在這方麵的經驗應該跟他是半斤八兩,怎麼剛才……

“因為在在夢裏,我可是身經百戰的……”孟沅不無曖昧地說,意有所指。

蘇於溪沒反應過來,“夢裏?”

孟沅低笑,準確找到他的唇,啄一口,“小酥魚可是我的夢中情人呢,不管哪輩子都隻有你一個。”

“……”

“怎麼?”

“……快睡吧,我困了。”

蘇於溪默默躺回去,他承認要比厚臉皮,他跟某些人完全不是一個段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