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灑在台階上,老人的背影模糊得有些蒼涼。
孟沅進門看見這一幕,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聽見後麵傳來的腳步聲,孟會長回過身,見孟沅去而複返,他和藹地問,“怎麼?還有事?”
孟沅點了點頭,“我想……帶他去洛園看看。”
孟會長先是一愣,繼而微微笑起來,“你是孟家人,帶誰去洛園是你的自由,怎麼還要征詢我這個老頭子的意見?”
孟沅平靜回答,“那不一樣。”
孟會長又問,“有什麼不一樣?你不是說過,如果不是他,你寧可打一輩子光棍兒?”
“是,我是這樣說,”孟沅看向孟會長,直視他白眉下精光奕奕的眼睛,“可是洛園是孟家的根,爸爸最終還是希望回到那裏去,我曾經也想,像他那樣四處漂泊很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可是現在……”
短暫的停頓,孟沅像是想起什麼人,臉上嚴肅的神情驀然變得溫柔無比,“現在,不僅是為我自己,我想替他求得一份安穩,所以……”
洛園。
連綿的青草地,藍天,白色大理石莊嚴的墓碑,三種幹淨的顏色組成這個肅穆的世界。
孟沅躬身將一捧花束放置在一個墓碑前麵,便為這個三色的世界平添了一抹亮麗而富於活力的裝飾。
墓碑上照片裏的男人麵容年輕,跟孟沅並不十分相像,但都有一雙神采飛揚的眼睛,初看去似乎放浪不羈,細品時卻又覺目光堅毅,讓人不由為之動容。
“爸,我來看你了。”孟沅說。
然後,蘇於溪感覺自己的左手被輕輕握住,他偏頭望過去,孟沅也正在看他,目光澄澈,笑容溫暖。
“這是我將要相伴一生的人,他叫蘇於溪。”
蘇於溪眨了眨眼,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孟沅的手。
孟沅感覺到了他的力度,他側過身,麵向蘇於溪站定,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小酥魚,你說過,孟沅對小酥魚而言,跟孟青雲是不一樣的。這輩子,我隻是孟沅,而孟沅的故事其實還有一段過去,這過去很長,也不光鮮,你願意聽麼?”
蘇於溪鄭重而用力地一點頭。
他看見,孟沅的眼眶似乎有那麼一瞬間,微微泛紅。
77-4
二十五年前。
c城最有名望的書香門第孟家對外公布一則消息,說是孟會長的獨子,也就是觀賞魚協會內定的下一任會長孟晗,年紀輕輕卻因為突發急病而猝死,隻留下一位剛剛滿月的孟家長孫。
這則新聞占據當時各大頭版頭條,讓輿論界唏噓感歎不已,但又因為這變故出現的時機蹊蹺,適逢孟會長和孟晗被曝出父子不和傳聞,所以也惹得許多人揣度猜測。
而真正的事實究竟如何,沒有誰知道。
原本這將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被封存在孟家少數幾個人的記憶裏,再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被掩埋,或是粉飾。
然而造化弄人,偏偏老天爺創造出那麼一個時機,讓孟家年幼的長孫聽見了兩位老人緬懷過去的那段談話。
也就是那一天,孟會長永遠地送走了他相伴幾十年的發妻,以及那個——總是不厭其煩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追問“爺爺為什麼不喜歡他”這個可笑問題的、他唯一的孫子。
那年,孟沅才五歲,剛剛有記憶,剛剛有認識,剛剛有了些理解大人世界的淺薄能力,剛剛是好玩兒的時候,天真可愛,像是永遠不知道挫折為何物。
“奶奶,爺爺為什麼不喜歡我呀?”
“傻沅兒,爺爺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他呀,是在心裏偷偷喜歡他的乖孫子呢。”
“咦?為什麼要偷偷的呀?”
“嗬嗬,因為他羞羞,怕被笑話嘛。”
“哦……”
小孟沅似懂非懂,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爺爺也喜歡他,雖然不像奶奶喜歡得那麼明顯。這樣以後再去幼兒園,他就可以理直氣壯了。幼兒園的小朋友總是笑話他,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每天隻有奶奶來接,而那個據說是很厲害的爺爺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這樣就好了……
小孟沅想,再去幼兒園的時候,他可以跟小朋友說,爺爺也是喜歡他的,以後也會來接他放學,牽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原本以為,是會這樣的。
但是誰知道呢?誰知道一向最信任的奶奶,竟然也會騙他,一直都在騙他,連去世的那一天也在騙他。她騙他說她想睡一覺,他便乖乖地不去吵她,隻在自己的小屋裏安靜地玩積木,想奶奶了,他才忍不住偷偷去看她,於是就聽見了那樣一段對話,而後,她就殘忍地離開了,是永遠離開。
離開之前,她讓他明白了三件事。
一,爸爸是被爺爺趕出家門的。
二,若是他這個孫子不能達到爺爺的要求,那麼他也會被趕出家門。
三,他是爸爸的兒子,所以爺爺永遠也不會喜歡他。
從那天起,小孟沅不再纏著爺爺要“喜歡”,他總是安安靜靜的,像個小大人。後來因為在幼兒園裏打架,被送回家中讀書。再後來,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那個女人——他血緣上的“母親”,她失魂落魄,正被孟家人趕出來,罵罵咧咧很沒風度,但那張臉,與他有七分相似。
那時候,已經八歲的他留了個心眼兒,偷偷找到她,終於問清楚了當年的一切。
與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那年,孟家獨子孟晗愛上一個女孩,卻不是父親屬意的那一個。為了讓兒子就範,頑固的父親親手設計了一出棒打鴛鴦的戲碼,讓兒子在陰差陽錯中跟另一個女人上床,再讓他心愛的女孩親眼目睹這一幕。
這開頭似乎庸俗不堪,但父親設計了這開頭,卻沒料到那結尾。
兒子終究不是世俗所能束縛的人,他最終帶著心愛的女孩遠走高飛。父親大怒之下斷絕了與兒子的關係,甚至對外宣稱他已經死了。父親心灰意冷,但是好在,那個跟兒子有過一夜關係的女人,竟然懷上了一個孩子。
通過特殊渠道,他知道了那是一個男孩。
男孩的母親名不正言不順,用錢就能簡單打發掉,而這個男孩,流著他孟家的血,他打算留下他,代替他那不成器的兒子,走上他為他規劃好的路。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可是,隨著這個男孩越長越大,曾經的父親、現在的爺爺,每每看見他,就想起他那不孝之子,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男孩,他討厭他,甚至憎恨他,就像討厭那段讓他恥辱的過去,他越是不承認自己錯,就越是討厭那孩子。
這是個惡性循環。
發妻的逝去,就是這循環加劇的導火索。
小孟沅能感覺到,自從奶奶去世,爺爺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就算他再怎麼按他的要求乖巧聽話、好好學習、勤奮努力,他也隻能一天比一天更討厭他。
而這種討厭,在得知兒子死亡的那一刻,終於達到了頂點。
兒子環遊世界,在一次登山途中,跟心愛的女孩一起死於雪崩。這本是一次意外,誰也不能預料。但悲痛的爺爺親自去接兒子的遺體回來,對著自己的親孫子,他說,“如果不是你……”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孟沅卻能聽出來,那時的他已經十歲,足夠理解那些恩怨糾葛的年紀,不再是那個稚嫩懵懂的孩童,隻會關注爺爺喜歡與否。
他知道,這個老人,他名義上的爺爺終於是後悔了。
後悔逼兒子遠行他鄉,後悔走到陰陽兩隔的這一步,而他將這份後悔強加在無辜的孫子身上,隻因為他是那錯誤一夜的產物,時刻提醒他,正是因為那一夜,兒子才會離開,才會早早走向死亡。
這個結,終究是越結越大。
盡管表麵上孟沅還是孟家的孫子,但從五歲起,他就沒再叫過一聲“爺爺”,祖孫倆關係不冷不熱,勉強維係著一層表象,如履薄冰。
孟沅仍舊認真讀書,除了性格不羈和偶爾的不良於行,他還算得上是個優等生,因為他知道,隻有讓自己足夠強大,才能離開那個牢籠一樣無情的孟家,靠自己的實力在社會立足。
而最終,他做到了。
沒有依靠孟家,闖出了一番新天地。
再也不需要多麼隱忍,孟沅終於有了足夠的底氣,可以憑著自己的心情,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最後一個疙瘩——那個他血緣上的“母親”,也早就再嫁了人有了孩子,他們從沒熟悉過,今後將更加隻是陌路。
這樣的安排令人由衷高興,生活似乎煥然一新,孟沅覺得自己是該感到滿足,但有時候安靜下來,他還是發現,想起那名為“爺爺”的、他世上唯一剩下的親人時,滋味兒到底並不好受。
都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傷口,某些東西發酵過、咀嚼過、沉澱過,最後自然也會慢慢發生改變。
細細一想,那些往事裏,爺爺和孫子,其實實在沒有非恨不可的理由,錯隻錯在一念之差,一句之隔。
並不是沒想過彌補的,隻可惜,孟會長固執,孟沅更固執,他們都是很少低頭的人,又有誰肯率先讓出那一步呢?
若非某個人的出現,大概他們就會這樣一直下去,到死也不會有所改變吧。
不過多麼幸運,這個人命中注定,終於找到還是出現了。
77-5
孟晗的墓碑旁邊,還有一座相伴的陵墓,蘇於溪低頭看自己懷中這束花,白色的桔梗花。
孟沅說,這花的話語是“真誠不變的愛”。而起初,他還以為這花是要送給孟沅的母親的,卻沒想到,那段過去竟然是這樣。
這座並肩而立的墓碑,照片上的女孩笑靨如花、容顏燦爛,應該就是孟晗此生最深愛的那個人了吧。
將花認真在墓碑前放好,蘇於溪深深鞠了一躬。
孟沅靜靜地注視他,然後他的目光也隨他一起,落在那座墓碑上,相比於旁邊孟晗的墓碑,這塊碑顯得更新一些。
“這是上個月,剛立的衣冠塚。”
蘇於溪看向孟沅,孟沅接著說道,“隔了這麼久,她才能到這兒來,跟爸爸在一起。這座洛園,是孟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隻有孟家的人才可以葬在這裏。”
握了握孟沅的手,蘇於溪微微一笑,“雖然的確隔得有點兒久,但他們終於能在一起,身份也得到認可,這算是認祖歸宗吧?我想伯父泉下有知,一定會覺得很欣慰的。”
孟沅伸手攬住蘇於溪,“嗯,雖然估計他都不記得還有我這個兒子的存在吧,但能比自己的老爹過得幸福,我還是很有驕傲的本錢的。”
蘇於溪輕輕笑了笑,低下頭,微風吹著他鬢邊的頭發,柔柔掃過那溫潤的眉眼,孟沅心神一動,偏過頭在他眼角的位置親了一下。
蘇於溪抬頭看向他。
像是在嗔怪,長輩麵前,還這麼不害臊?
孟沅果然是不害臊,隻見他展顏笑起來,沒臉沒皮地說,“小酥魚,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管我們家老爺子叫‘爺爺’了,所以以後,你也跟我改口叫爺爺吧。”
蘇於溪一愣。下一刻,像變戲法似的,紅繩子拴著一塊玉佩已經悄無聲息掛在了他脖子上。
孟沅微笑道,“這是孟家大老爺送給孫媳婦兒的見麵禮,不許不收哦,敢未經允許摘下來我就跟你急!”
晶瑩的玉佩,圓滿的環形,表麵有種接近於肌膚的溫度,應該是被攥在手中攥了很久的。
“小酥魚,放心吧,我永遠不會讓爸爸的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我跟你在一起,就要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也許前麵還有很多阻礙,但不管是什麼,不管有多艱難,隻要你願意,所有的阻礙我都能一一為你掃除,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多少代價……”
“小酥魚,你願意麼?”
蘇於溪沒有回答,他隻是抱住孟沅,用力地抱緊。
盡管什麼也沒說,但孟沅卻已經明白了。他也回報他,以最溫柔也最堅強的力道。
遠處,芳草萋萋。
風吹過,碧綠的波浪一層接著一層,起伏蕩漾,一直連綿到藍天白雲、遙遠的深處。
孟沅微微仰起頭,此刻再想起跟孟會長的那段對話,他隻覺無比平靜,溫暖的感動如細水長流,淌過心頭,無聲卻又真切。
“爺爺,我需要您的祝福。”
“好……以後,小溪就是我們孟家的人了。阿沅,爺爺就倚老賣老在此做個高堂,代表你的奶奶、你的爸爸、你的媽媽……”
祝你們白頭偕老,永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