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增修主要針對原書的缺憾作了大量補充,其中有以下幾點提醒讀者們關注:

一,遊民曆代皆有,但形成群體是在宋代。宋代有許多與前代不同的社會特征,這些特點與遊民大量產生及群體的形成有極大的關係。如宋代初年的“不立田製,不抑兼並”政策,使得土地所有權變更速度加快,土地所有權的流轉過程中必然使許多人離開鄉土社會,大量人口脫序,稱為遊民。另外,兩宋大城市的繁榮、特別是北宋的汴京和南宋的臨安的工商業、服務業發達給讀史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發達的工商業、服務業為流入城市的遊民提供了就業的機會,使得遊民能在城市生存下來。如何看待這個社會現象,曆史學界也是有爭論的。我以為宋代大城市的繁榮與兩個因素有關:一是遊民大量流人城市、勞動力廉價;二是宋代中葉以後對於官員、士大夫特別優待,俸祿之高,超出曆代。這兩個因素遇到一起,即可形成高消費的熱潮。這個現象是史學界目前關注不夠的。這次“增修本”中對於這個問題作了較為詳盡的討論。

二,宋代是遊民多且遊民活動特別有影響力的時期,遊民的江湖也於此時出現。但遊民是旋生旋滅的,北宋末、南宋末、元末乃至明末都有大量的遊民死於戰亂。特別是明初的重建宗法、重建小農,遊民基本上消失。後來由於人口膨脹、兼並劇烈,遊民逐漸增長,明中葉以後直至上個世紀40年代末,作為一個人數眾多的遊民群體基本上沒有消失過。宋代以後,遊民增長與活動顯示出階段性,各個階段的遊民活動具有不同的特點。這些在原書中缺少論述,“增修本”在上述這些方麵作了補充。

三,一些通俗文藝作品中的遊民意識是如何影響廣大民眾,甚至成為民眾、特別是底層社會的人們認識世界、認識曆史、判斷是非的主要依據,從而成為遊民社會化與社會遊民化主要橋梁的呢?這與通俗文藝作品的廣泛傳播是分不開的。原書雖然探討了通俗文藝在民間的影響,但對於通俗文藝作品中的話語在民眾頭腦中紮根的現象關注不夠,本書在這些方麵作了補充。書中還提到齊如山先生在上個世紀20年代所寫的《戲文警句》,那篇短文中羅列了一百多句當時流行於北平人口頭的警句作為證據。

四,加強了對“三教之外,還有一教”即“小說教”的論述。本書的目的在於闡述遊民問題不單純是個社會問題,更是個文化問題。我們講傳統文化時目光都集中在儒釋道三家上,對於在民間有廣泛影響,甚至這種影響也波及到其他階層的“小說教”卻忽略了。雖然原書也談到這個問題,但沒有列為專節。“增修本”把這個問題作為專節來論述,並征引了前人在這方麵的探索。

五,從遊民的社會化的角度探討了江湖問題。原書隻從遊民奮鬥的空間的角度分析了江湖的性質,其實江湖也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形態,它處於隱性狀態,與主流社會相背離的。投入江湖的不僅僅是遊民,也包括了許多其他階層的邊緣人物。這些邊緣人物想在江湖中覓求他們在主流社會得不到的東西。上層社會的邊緣人物投入江湖後,往往會成為江湖的中堅力量甚至領袖。這種反主流社會的江湖出現於宋代。宋代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城市中聚集了大量的遊民,他們以出賣勞動力為生,但是城市又不能為他們提供任何保障。出賣勞動力的人們,在法律上沒有任何權利,城市中形不成市民社會,無論是商人、手工場主,還是出賣勞動力的人們,都不能形成保衛自己的力量。因此,一旦有社會動亂,原有的工商業、服務業破產,這些人就容易流落江湖,成為反社會的力量。

上述諸要點是本次增修時特別關注的問題,自以為在這些方麵有些心得,寫入書中,為讀者思考提供方便。

自從1991年我第一本論述遊民文化的專著《中國流民》在香港中華書局出版,至今已經超過十五年了。1999年出版了《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後來發表了多篇與遊民文化有關的論文、隨筆及其他文字,拋磚引玉,使這個沉寂多時的社會文化問題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慎之先生所為名文——《發現另一個中國> 1999年發表於《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後經多家報刊轉載,海內外學界反響強烈。有些學者開始致力遊民文化問題(有人概括為“流氓學”——我以為不甚準確)的研究,並有一些可觀的成果出現,不論是在網上或平麵媒體中都可以看到,而且還有一些專著問世。這是令人興奮的。

當這個增修本問世的時候,正當慎之先生逝世四周年,本書修訂中考慮到先生的一些意見,最重要的是摒棄“封建社會”這個模糊的概念,試用“皇權專製社會”以替代,但仍嫌不夠準確,因為這隻注意到秦始皇以後社會的政治特征,不能概括這個社會的經濟特征,還有待於曆史界、理論界進一步探索。

本書最後所附杜亞泉、黃遠生等先輩對於遊民問題的論述,其實當時關心遊民問題的遠不止他們二位。梁啟超認為當時社會問題中最重要的不是“有產”、“無產”的問題,而是“有業”、“無業”的問題。這樣,才把社會中的窮苦人分成為“勞動者”和“遊民”,而且還是遊民多而勞動者少。在社會發展中,“勞動階級之運動可以改造社會,遊民階級之運動隻有毀滅社會”。他還說:

今之社會主義運動家,或以熱心太盛之故,深嫉乎有產階級智識階級之腐敗不足與語也,又見乎勞動階級之人少而力微,且性質亦帶保守,不易鼓動也,於是“為目的不擇手段”轉而思利用遊民。夫天下之最便於利用者,誠莫遊民若也。而利用所生之結果,必至全反其所期。今試執共產主義以告任何階級之人,未必能信受也,即信受未見能奉行也。試以語半兵半匪之軍隊,則彼可以“聞斯行諸不俟終日”。數月以來,高陽兵變,宜昌兵變皆籍市民之產而朋分之。彼奚不可以曰:

“吾為實行共產主義來也。試問社會主義之名義,若為彼輩所假借,則玷此名義為何如者,而國家元氣之瘵喪又何如者。故吾願真愛國真愛主義之人慎勿出此也。”

可見當時人們對遊民所構成的社會問題的思考,梁啟超對於遊民所構成的文化問題多有論述,在此次增修中有所涉及,故稍提梁氏對遊民在社會運動中負麵作用的憂慮,我想不是毫無意義的。

王學泰

於200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