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大清麵臨的現實挑戰,即國家的積貧積弱,列強虎視眈眈,以及地方勢力割據,到了民國有沒有改觀呢?實在是很難說有大改變,甚至還不如大清。大清王朝雖然積弱積貧,中央權威受到嚴重挑戰,地方漢族大臣暗中與中央對抗,在八國聯軍與清軍作戰中,連東南互保這種拋開皇帝不管的事都做得出來,但中央皇權對國家社會的整合能力仍在,不會出現民國時那麼多的主義之爭,政黨之爭,南北之爭,府院之爭,割據之爭,搞得整個國家沒有一天安寧。外蒙是民國時期被分裂出去的;地方勢力割據越來越嚴重;衰敗的晚清還能夠整合國家,而民國簡直自顧無暇,“政令難出中南海”。這樣一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象後,除了讓人抱怨,也難免會令人疑惑茫然,不斷地要問為什麼,這確實是一個令人十分迷茫困惑的時代。
原先想搞民主共和的人個個都抱著美好的理想,有的人想法很簡單,以為共和製度建立,國家就富強,社會就太平了,事實上不是這樣。為了推翻清王朝已經讓無數人拋頭顱灑熱血,不承想共和建立了,還要不斷地拋頭顱灑熱血,政治鬥爭不擇手段,踐踏司法的暗殺不時發生。真是“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民眾大有露宿街頭之感,不禁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國不如大凊了。
抱怨者既包括知識精英、普通民眾,也包括締造共和的革命者。革命黨人蔡濟民在反思“建立民國”的時候曾寫過一首詩:“無量金錢無量血,可憐贏得假共和。早知今日如斯苦,反悔當年種惡因。”這很能代表當時部分精英分子的情緒,因對共和的失望,而悔不該當初種下惡因,現在收獲如此苦果,讓國家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此詩在當時傳誦一時,可見當時的從精英到民眾都在進行著痛苦的整體性反思,也喻示著共和麵臨著何去何從的問題。通過這首詩,我們看到,這恐怕已經不隻是在說“民國不如大清”,簡直就想回到大清。另一個激進的革命者章太炎,在共和體製運行了幾個月之後,曾公開提出“共和亡國論”,既然共和會亡,那還要共和幹嗎?這真是忙活了半天,一無所獲似的。
這些曾經的革命者感歎新不如舊,覺得民國不如大清之時,注定了他們要從一個共和的向往追求者,變成一個共和的懷疑者,甚至因嚴重的懷疑而變成一個帝製的支持者,從起點出發,走一圈之後又回到起點,實是對民初共和體製運行的失望的必然。難怪,老同盟會員吳稚暉曾說,他們這批人開始是真心真意地想從井中將人救出來的,但結果是自己也掉到井裏去了,恢複了祖宗的原形,中國人還是在18世紀原地踏步。
政治失序讓人感歎今不如昔。
我們知道,中華民國的到來是革命黨人、立憲派、舊官僚等幾方麵的力量聯合起來推翻大清統治而換來的。大家齊心協力換來的亞洲第一個共和國,是凝聚了每個政治團體真切甚或卓絕的努力的,為什麼到頭來竟紛紛不滿意呢?這確實是頗為值得深思的。
從理論上說,中華民國是共和之國,大清王朝是帝製之國,在政治形態上,前者理所當然地更符合民主代替專製的曆史潮流,是中國政治發展的一次史無前例的超越,比起成熟完備到腐朽的帝製政體而言,即便新生的共和政體無論如何之幼稚,有再多不是,也應該代表了曆史發展的方向。
但是我們又不能說,身處其中的人,並不總是用曆史的眼光,而是用現實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即便代表了曆史前進方向的先進政治製度,如果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無盡的麻煩和危險,他們也會掉過頭來親近落後的製度,因為那至少是他們曾經習慣了的,覺得可靠的、有序的生活方式。這就好比飛機肯定比馬車先進,但如果飛機老是失事墜毀,試問處在兩種選擇中的人,他是該選擇飛機出行呢,還是選擇馬車出行?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人,固然可以指手畫腳地說出飛機勝出馬車的無數道理,但我們隻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罷了,如果我們置身其中,我們的選擇又會比當事之人高明多少呢?看待“民國不如大清”的抱怨也是一樣的道理,民主共和固然是美好的夢想,代表了時代之潮流,但進入曆史的現場之中,這樣的抱怨又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這個合情合理的主要原因,是在政治上,民國可能還不如晚清有秩序,或者說,共和政治並不比皇帝統治更能維持社會的秩序,給普通民眾安穩的生活。因為,無論共和政治還是皇帝統治,如果給社會造成的是混亂而非井然有序,危及普通民眾的基本生活,他們才不管你是多麼先進高明的政治形態,他們關心的是這種政治形態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安穩和幸福。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民國給國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此,在舊秩序瓦解而新秩序失範的情境下,人們對舊秩序懷念和讚美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