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深玫瑰色(60—70歲)(下)
Δ他們擁抱,他們緊貼
西蒙娜·德·波伏娃說:母親是深植於宇宙的、能夠汲取其精髓的根莖,她是湧出生命之水的泉源,而這水也是滋補的乳汁,是溫暖的春天,是用土和水和成的泥,它富有健身效力。
擁抱,變得越來越笨拙,隻有愛情故事中的擁抱才可以逾越時光,才可以在一個又一個特定的時刻使他們感受到人生的節日已來臨,在他們擁抱時,他們笨手笨腳地把戲劇性、激情、眼淚和焦慮變成了柔情蜜意。在這個世界上:年輕戀人的擁抱大都是因為激情所產生的占有,擁抱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占有了被擁抱者的靈魂;老年人的擁抱是因為拙笨的熱情,他們突然意識到,那個陪伴自己經曆了人生的全部艱辛的人就在身邊,他們突然意識到:沒有那個影子他們根本無法走到今天,懷著某種感激,他們伸出笨拙的手臂去擁抱對方,他們不需要占有,不需要瘋狂地去占有對方,因為那個被擁抱者已經屬於他。
他再次站了起來——他的伴侶就在前麵,在圍繞著他的世界為他忙碌,她似乎沒有停止的時刻,似乎在她的世界裏,為他而忙碌就是她愛的世界觀。就這樣,她老了,她在與眾不同的衣裙中逐漸老去,在美味的酒杯舉起來幹杯之後顯示出了老態,在為他而自豪時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手臂不讓他跌倒時——顯示出了老態。
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站了起來,他想擁抱住她,擁抱住她每一個衰老的體態,這幾乎是他此刻的全部熱情,使他流露在臉上的熱情。拙笨的手臂終於擁抱住了她,這時候的她感受到了羞澀,盡管她已經變成他的愛的王後,但一旦他擁抱住她,她仍然感到了小女孩似的羞澀。
西蒙娜·德·波伏娃說:但是男人也常常反抗他的肉體狀態,他認為自己是一個隕落的神:從光明有序的上蒼,落入他母親的混沌黑暗的子宮,這是他的禍根。
盡管如此,愛產生了幻覺,在兩個正在衰老的老人麵前:當他們麵頰正在貼近時,我們不能忘記:他們的愛情已經接近了黃昏,但仍然有一首黃昏的歌曲環繞著彼此,這很像一個小小的奇跡,他們發現那些生活中日常的瑣事似乎已經被擁抱所阻擋在外了,她的廚房,他的工具終於在他們的擁抱之中讓步。火焰並不像年輕人那樣熊熊燃燒著,但年輕人同樣缺少他們之間那種微暗之火焰,它是持久的,把他們夢寐以求的愛情牢牢抓住,現在,沒有性的快感,沒有性的燃燒,隻有擁抱——用來守候愛情的最後曆史。
曆史通過力量用來展現出現實生活中的一切場景:一輛載動著行囊的小馬車,在呼嘯的草地上與暴風雨聯係在一起,他們選擇了一個小鎮作為驛站,用來守候愛情的承諾,然後是一座地圖上可以看得見的城市,必須明白,在通往那座城市的路上,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在孩子落地的過程之中,他們通過有效地前行改變了他們唯一可能的選擇,因而在一次又一次的遷徙之中,他是抉擇者,她則是響應者。他引導著她的靈魂,而她則用她的靈魂為他忙碌著。
所以,擁抱她,可以報答她,因為在他心靈深處,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愛情。必須明白:他在此刻擁抱她,多少帶有一種感恩的情感,他為她的存在而感動,如果沒有她,那麼,他的世界上顯然就不存在愛情的曆史。他一次又一次地通過她的存在轉變了自己的立場,意識,因為一個美好而合理的世界使他獲得了創造奇跡的時機。
擁抱她,貼近她,絕對地撫慰她,感激這個女人長達40多年來的存在,就這樣:他貼近她的麵頰是為了生出愛的念頭和懷舊的傷感,為了與她一道閃進夕陽的欄圍之中去,為了繼續完成擁抱、貼近的動作。
Δ電話中的私語
羅蘭·巴特說:一個女人在夜色裏於森林中等待她的情人;我則等待一個電話,不過,憂慮是一樣的。一切都是莊重不俗的:我對孰尊孰卑失去了感覺。
他失去她的那一瞬間仍然曆曆在目:30多年前的小鎮,他突然鬆開了她的手臂,在絕對的沉默之中決定離她遠去。因為他前途未卜,他不能帶她一起走。就這樣他背叛了他的諾言,選擇了離去。這使他再也無法尋找到她,盡管他花了許多時間,就像從一個圓舞圈進入另一個圓舞圈一樣尋找她,但仍沒有任何音訊。就在他進入夕陽之中時,他已經與另一個女人在現實生活中掙紮了三分之二的時光,他終於有了她的電話,他本想走遍世界上的大街小巷,尋訪到她的住宅,然而,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尋找到了她的電話:給她打電話是傾訴私情,不管怎麼說,無法得到的愛情可以真實地暴露出他們記憶的時光,她永遠像燕子一樣輕盈,像燕子一樣擁有翅膀……
電話,在他進入暮年之後,電話侵入了他的生活,他尋找一切機會坐在電話機旁邊,唯一的目的是與她通電話,隨著聲音的出現,她似乎不會變老,在他的眼前,她仍然穿著花格子布裙,落回地麵——進入囚禁他的那段曆史或那座小鎮:他吻她時,她想把他抓住,後來他掙脫了她,她就消失了。
她在某一地域生活著,如同她的消失一樣隱蔽:他的聲音降臨時,她也許正用織毛衣的方式超越時間,她顯得很平靜,在平靜之中她早就已經寬容他並理解他當初的選擇。
羅蘭·巴特說:等待是一種魔力:我收到了不可輕動的命令。於是,等待一個電話便帶來無限細微的甚至無法言告的限製:我不可走出房間,不可去廁所,甚至不大能打電話(怕占用電話);……
給她打電話——隻是為了恢複一種內心喪失的事實,他愛過她,現在仍然想念她。電話在他的現實空間,從外屋進入裏屋,他說話時竭力想掩蓋外麵的生活,他想喚醒一個女人沉睡的內心,這也許是他的一種幻覺,因為多少年來他一直夢想著可以尋找到她。
等待妻子外出的時刻,躲在煙霧後麵,為了溝通——喪失在伊甸園之外的一次記憶作鬥爭,此刻,他抽著煙,在房間裏,其實是生活在他的回憶之中。給她打電話,是他69歲的曆險生活,因為妻子的存在,他隻好一次又一次的尋找機會,而她呢?從聲音中可以知道她的丈夫已經離她到天堂去了,她的兒子在另一種背景中生活,她自由自在地等待他的電話。
69歲的男人因為電話有了一次私情的曆險,他並不期待她的身體,也不期待她的降臨,他隻是通過電話一次又一次進入往昔:那個姑娘藏在她的鄉間城堡之中,他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他果然吸引了她……
回憶在電話中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啊,他喚醒了他的回憶:她回憶著在他走後生活的一次又一次動蕩不定,她回憶著把他送給她的禮物鎖進皮箱裏跟隨另一個男人——把自己的過去封存在箱底的情景……電話給彼此帶來了絮絮叨叨的欲望,在兩個人的心靈中,他們不是在此刻,而是跟隨記憶去旅行。
很長時間,她從電話中移入的聲音使他的生活有了色彩,後來,他擱下電話,在清風中回憶她的影子,盡管他在生命的曆程中無數次地從一隻猴子,一隻老虎,一隻兔子身邊經過,盡管他經過了鏡子中的處境,窗口的小鎮風光,河流環繞的異鄉,但他從未經曆過與她故事的續集,他老了,他已無欲望去觸摸她的肉體,他已無力量去改變自己的愛情史,然而,電話給他愛的影子帶來了明亮,帶來了影子……這時候的他是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