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情感史—愛情傳13(3 / 3)

深邃的雙眼環繞過了一座危崖,站在那座危崖上不僅僅是為了看風景,不僅僅是為了愛情,他用無限深邃的雙眼看著那座縱橫交錯的危崖是為了征服它。他的深邃的雙眼還環繞著荒野,到荒野去一直是他的夢想,他用無限深邃的雙眼跟蹤一頭困獸到達一座荒野,並紮好營地等待她時,她騎馬過來了,然後一下馬就去吻他那雙深邃的雙眼。

即使到了78歲,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仍在花朵綻放的蘋果樹下穿越時空,曆經了一座堡壘又一座堡壘的風化的男人,此刻在世界偏僻的一座木樓上,開始深邃的雙眼看著她,他用無限深邃的雙眼深深地陶醉著她。

奧克塔維奧·帕斯說:愛是對美貌的欲望也是對幸福的欲望,不是曇花一現的幸福而是永久的幸福。人人都因為一種匱乏而受罪:他們活的日子是有限的,他們是終有一死的。對不朽的渴望是連結的界定所有人的一個特點。

在很久以前,對他來說,這個女人是一個美麗的女教師,她的雙眼清澈得像一座綠蔭之中誕生的學校。當他路過那座學校,看見這女人時,決定留下來,當他站在她對麵時,他還看到了她眼睛之中的神秘。

清澈的女教師——用眼睛的神秘之光跟隨他而去,從此以後便把他帶進了意味著女性的羞澀與輕柔的世界之中去。他閱讀著清澈的同時也在閱讀著她的神秘。更準確地說:她向他展示某種行動,她通過靈魂的清澈——讓他體味著她靈魂的革命。

老態龍鍾是人經曆的最後的形體的煥散:她老了。某種願望實現了,但某種願望仍然在她神秘的眼睛之中遊走著,她重新閉上雙眼:在她的眼瞼之中有一種夢,肉體正按照一種快速的節奏變老,失去彈性,失去力量,失去了輕盈,失去了節奏……

悲哀嗎?看不見悲哀,隻有神秘的鬆弛下來的眼皮,她將像大地一樣古老下去,而且會更快地老去。終於,她那雙清澈的眼神被時光消失在窗扉之外了,愛情,當一切都已經真正結束時,剩下的就是愛情,隻有愛情可以在眼睛裏輝映著那個男人。所以,她仍用一種眷戀的目光看著他,他們倆都知道:年輕時代預備過的那個最衰竭的時期已經降臨。

每向前邁進一步都是死亡,迷人的色彩已經在他們身上斑剝離去,金色的秋葉已經蕩漾在冬日最後的影子之下,隻有愛人呆滯無神但飽含愛情的眼睛在彼此承擔著那靜悄悄的、無所不在降臨的更大的衰老。

陶醉在這種末日的閑暇之中,愛情永恒的映照著他們的麵頰,映照著乏味的節奏——這就是他們眼睛彼此交流的泉水,可以在耳畔流動,並洗濯他們內心憂傷的愛情的泉水。

Δ銀發者的臉

米蘭·昆德拉說:每個人都知道,世界分為兩部分,分別由惡魔和天使統治。但是世界之善並不要求天使居於魔鬼之上(像我年輕時想的那樣);它努力的一切是要求某種平衡。

皺紋在末日接近的時刻就像樹皮一樣展覽著歲月,他們的臉終於可以濺起水花,猶如渦紋一般使世人敬畏。在這樣的時刻,愛情對他們的意義超過了冒險和榮譽的意義。因為愛情終於在這一刻喪失了虛榮,“抹掉了猥褻與天真,純潔與腐敗的界限,淫蕩失去了它全部的意義,純真失去了它全部的意義,詞語變成了無能的廢物”。

兩張布滿皺紋的臉在遺忘之中再也不害怕失重的負荷前來追趕他們的影子,再也不害怕路途中的一個女人和男人前來誘拐他們的愛人……一切都是那樣平靜,他們彼此麵對著:愛情所具有的意義終於保持著他們形體的平衡,尤如一隻船在水中的平衡,在這樣的時刻,她的頭不會再沉到水下用來召喚他回家,她昔日閃現過的絕望和他昔日產生過的動搖——被此刻臉上的皺紋超越了。

兩個人的皺紋好像麻木了似的,因為時光讓他們麻木了敏感的神經。他的臉上那些皺紋從何處而來,每當天空露出了亮光時,他總是早早出發,一個年輕男人在歲月中沉入越來越重的岩石之中去,就這樣他的臉上擁有了皺紋。她不害怕他的皺紋,她曾經留意到了他回家時的皺紋像岩石上石匠刻出的花紋,但這就是她的男人的人格——像石頭上的花紋布滿了他故事的一部份。

米蘭·昆德拉說:如果世界上有太多的沒有競爭對手的意義(天使的統治),人類將在重負下衰亡;如果世界失去它所有的意義(魔鬼的統治),生活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能的。

當女人臉上擁有皺紋時,她開始像果實一樣成熟了,愛把她的皺紋帶到了世人麵前,他在她出現了皺紋之後吻她,拋開奴役他的鎖鏈,從那個時刻開始很長時間又已經過去了。現在,這個老女人臉上的皺紋——喚起了一種可以引以自豪的東西,就像她的身份,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樣,她的位置在他看來是如此顯赫,當她置身在孫女們中間時,她那獨立與人望讓年輕的孫女們仰慕著她。

臉——在任何一段曆史中都是身份的象征,沒有臉的出現,曆史就無法辨別充滿個體力量的創造者。因此在人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中,有時候,我們的臉的出現可以使麵具喪失意義。

臉——在愛情的意義上來說闡釋了愛情的全過程,任何喜怒哀樂事先都會集中在臉上,集中在可以展現出靈魂的臉上,所以,臉——容易像一支樂隊——發出嗚咽——也會發出悅耳的聲音。

他們愛的最後一幕在臉上猶為生動地表現出來:每當她體力不支時,他的臉上的皺紋就會展現出熱切的關注,他想攙扶她的欲望便從臉上的皺紋中表現而出,然而,他們都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去攙扶愛人的影子了。在她的臉有一天清晨獲得一縷陽光照耀時,有一種魔法即刻罩住了她臉上的皺紋:那些像怒放的花朵一樣盛開的皺紋意味著她看見了通往天堂的大門。她很快被魔法帶走了。

他的皺紋痛苦地抽搐著:這是落日前的景色,愛一個女人並想追隨她而去,然而,他的身體已經被落日擋住,通往天堂的大門關上了。

有生以來頭一次,他望著落日變成了黑夜,他坐在黑夜之中,臉上的皺紋仿佛沉入悠悠的曆史之中。愛情使那個長夜變成了詩,變成了詩中的淚水和繁星。

Δ銀發者的笑

米蘭·昆德拉說:魔鬼和天使,麵對麵地站在那裏,張著口,發出差不多一樣的聲音,但兩者都有自己獨特的音色——絕對地相反。

有一個場景在書中存在著:“他們每一次都是這個樣子。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事:在麵對麵脫衣服的時候,弓著身子的她抬頭仰視站立的他並且微笑了一下。那幾乎是一種溫情的笑,一種充滿同情與理解的笑,一種好像帶有歉意的羞澀的笑……”這種場景在他愛情生活中經曆過,此刻,在他們的笑之間——隻有幸福的距離,並且在這種距離之中彼此重新靠近。

幸福可以讓人抑製不住地笑,銀發者的笑從他仁慈而寬容的眼睛中——向我們傾訴著他的私人秘語。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走了許久,在離死亡越來越近時,他回憶自己的一生,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在所有事物都正在慢慢離他遠去,並變得無意義時,一個女人,的確已經在他身邊生活了一生,她青年時代曾經是一名繡花女,正當她抽動著絲線,往一隻鳥身上上色時,他看到了一個可以穿越婚禮鍾聲陪伴自己終生的女人,他的降臨使她沉溺於色彩的心靈被驚醒了。一個人總是會一次次回憶愛情降臨的那一刹那,因為那一刹那決定了他們。一個繡花女子成為他的妻子,她把飛翔在空中的鳥群和穿越在水中的魚類繡進了生活之中,這個女人使他能夠按照人生的願望去生活,這個女人給予了他繽紛的想象,愛情生活中一旦充滿著能夠遊動的魚和能夠飛翔的鳥,這就意味著他們按照人類的激情在遊動或飛翔。

米蘭·昆德拉說:看著那在笑的天使,魔鬼笑得更厲害,聲音更大,也更加露骨了。因為那個在笑的天使本身是無限可笑的。

銀發者麵對遊動在水底的魚群在幸福的笑,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每一種情愛關係都建立在可以遊動的場景之中,隻有像魚群能夠在水藻之中遊動,愛情關係才可以分享個人的特權,即每個人都尋找的一個特殊的時刻:忘情的遊動和忘我的遊動都是為了去及時地尋找真正的自我。沒有自我的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在海藻之中自由地遊動。飛,永遠是人在圓圈和魔法之中企圖越過隊形的願望,能夠像空中飛翔的鳥一樣閃爍在蔚藍的雲層之中,這是一件同愛情一樣快樂的事情。他讓她飛,她也讓他有飛的權力,這樣愛情就平等了,每個能夠飛的個體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姿態——這就是他們的愛情和婚姻自由結合的成功性。

銀發者有他們發自內心的笑,有他們不被婚姻囚禁而又彼此忠誠的曆史——這就證明了從愛情走入婚姻並不是墳墓的真理。所以,笑,似乎在他們的每個時期都發生著。看見她在河中遊泳,那是他們婚後的夏日,她在河中穿著泳裝,那時候她還沒有看見過大海,他決心帶她到海邊去遊泳,這個願望實現後,兩個人都站在沙灘上微笑著,她穿著泳裝把他拉進海水中去,他們將頭露出水麵,他們衝著岸上的陌生人笑,他們朝著薄暮之中的海濱城市笑。

兩個人都在笑,在度過一段劫難生活之後,他們從心靈深處發出笑聲,在他們一次又一次生活在旅途中時,他們為水流和白雲的相互遊動而笑。笑是他們愛情之中的音樂,隻要有一個人笑,另一個人也會被感染,如果兩個人都笑起來,那麼他們的敵人就會逃之夭夭。

笑,銀發者的生活秘訣就是在笑聲中完成了他們的一個又一個願望。愛情終於讓他們有了銀發,有了手杖和皺紋,但他們仍然在笑。沒有笑,生活對他們來說就失去了意義,沒有笑,死神就會降臨。現在,他們笑著,為孫子踢的足球射進了球門而狂笑,在這個小鎮上他們的笑聲感染了那些不笑的男女。

Δ銀發者的殿堂

蘭波說:快!還有另一種生命?——在財富之中入睡,那是不可能的,財富總歸眾人所有。惟有神聖之愛才能賜予科學的鑰匙。在我看來,自然隻是一幕仁慈的戲劇。

殿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他們精神的家園。銀發飄飄而置身在殿堂之中,手攜手進入金壁輝煌的落日之下,坐在這種神密而神聖的精神家園裏,他們終於離開了令他們顫抖不安的歲月。占領一座殿堂,從本質上講也就是占領了他們愛情那寧靜的王國。

戀愛時,她總是渴望被他拉著手走。走得越遠越好。在路上時,她總是問他還要走多遠才能到達目的地。在年輕人的心靈世界,目的地遙遠而無法觸摸,而他為她尋找到了一座驛站和一座橋梁。盡管如此,他們仍然得走,當她疲倦無法再繼續前行時,他就在輕風中對她講述那座看不見的殿堂,他對她說,他如果愛她,一定會幫助他們的愛情尋找到一座金黃色的殿堂;他如果愛她,她如果愛他,那麼一座殿堂總會在他們的旅途中等待著他們。

不久以後,他們走入了城堡,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都以為他們已經尋找到了人生漫長旅途之中的殿堂,他們在那座城堡中生活,不再生活在旅途之中,他們生兒育女,他們在附近的土地上耕耘並收獲莊稼。過了許多年以後,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說:這並不是我要送給你的那座殿堂,她醒來了,這意味著他們要重新開始尋找那遙遠的新的殿堂。

發現城堡並不是夢境中的殿堂——他們即刻之間就擺脫了世俗生活的束縛,向著一條艱難的小路走去。

蘭波說:天使的理性之歌從拯救的船上升起:這是神聖的愛情。——雙重愛情!我可以死於人間的愛情,死於忠心。

一座城堡與另一座殿堂相比,一座城堡在身後,而另一座殿堂在遠方。不可以輕易進入的殿堂使他們擺脫了那座過去年代的城堡,兩個人啃著麵包,支起帳篷度過黑夜,一步步走近了殿堂的門口,這時候,兩個被夢想所推動的愛的使者——終於看到了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刻。

此刻,他們置身在殿堂的露台上,兩個人手中的手杖輕輕地支撐起他們對愛情的敬畏,然而,即使到了銀發的年代,他們認為他們仍然在學習愛情,有一個愛情的真理存在著:對他們來說,愛一個人就是尋找到他們共有的殿堂,那收留愛情跋涉者的殿堂。

殿堂,敞開著,隻有那些艱韌的不害怕失敗,不害怕恐怖,不害怕真理的男人和女人才會在他們人生的旅途上尋找到他們愛情的金壁輝煌的殿堂。

麵對殿堂,銀發者——同樣被愛情所折磨著,他們認為他們尋找到了夢想之中的殿宇,他們不知道怎樣從殿堂走出去。

走出去,從殿堂走到一棵燦爛的蘋果樹下去,再一次尋找到一條河流和一片大海……他們老了,他們隻能與手杖相依。

手杖已經移動在殿堂之外,他們同時在那一刻領悟到了愛情的又一種真理:如果相愛者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麼他們的生活永遠在繼續著,如果愛她,就應該帶她到有陽光和風的地方去;如果愛他,就應該給予他勇氣和力量和他一起完成人生的各種夢想。

他的夢想是在手杖的移動中帶她去拜訪一片曠野,一片蘊藏著礦金屬和石油的曠野——遠遠地超越了想象中的那片草地,超越了湖泊。從曠野深處走出去,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天堂。開滿鮮花的天堂比城堡和一座殿堂要寬廣得多,這也許就是他們想去的最後一個地方,世界上最遠的一個地方。

Δ銀發者的伴侶

米蘭·昆德拉說:他渴望回到那個小牧人的時代,回到他自己的本源,回到人類的本源,回到愛情的本源。他為渴望而渴望。他渴望聽見自己的心髒怦怦直跳。

愛情到了銀發的時代,兩個人麵對生活。他們相互守候著:她始終睡在他身邊,聽著他斷斷續續的鼾聲,多少年來,他的鼾聲和她勻衡的呼吸聲形成了各自的夢境:起初當她的夢境是粉紅色時,他的夢境則是綠色的,中間的夢境是這樣,當他的夢境是跳躍的,她的夢境則是一條平緩的河流;後來的夢境是沿著一座殿堂環繞的魔圈,而她的夢境則像雨水一樣保證著他在黎明醒來會看見花朵……

第二則是他們的世俗性,他們起居,生活,他們與鄰人的關係,他們與物質的碰撞,這是他們不可擺脫的世俗性,也是他們在世俗性中有可能拋棄的一隻箱子,以及有可能找回來的一隻箱子,在那隻上了鎖的箱子裏有他們生活在世俗之中的欲望,此刻,他們彼此都在睜開眼睛,他們成為各自的影子,當然也會設法看見各自的隱私和欲望。然而,多少年來,他們是各自的伴侶,是可以容納對方的一隻容器。

第三則是他們與理想的關係:因為理想是在世俗中上升起來的,可以左右夢境,兩個人都有理想,兩個人以不同的形式賦予這種理想的光芒,隻有那些相互映襯的理想才會使他們握手,並心心相映,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守候,但當他們傾訴愛情時他們仿佛都在說著同樣的話:我想使你快樂幸福。

米蘭·昆德拉說:仔細看一看,你就會發現,隻要純真簡單,一絲不掛,就連那些衰老的人體和有病的人體都顯得那麼美麗。他們像自然界一樣美麗。一顆老樹和一棵嫩樹一樣美麗,一頭有病的獅子仍然是百獸之王。

快樂幸福是理想給他們帶來的某種情緒,如果喪失理想,他們的雙眼不會明亮,如果缺少理想的色彩,他們就缺少幻覺。對一對戀愛者來說,幻覺的蕩漾是他們快樂和幸福的元素。

現在,坐下來,他們被一隻燈柱照耀著,時間越趨近黑夜,相互守候的日子越來越短暫,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這種伴侶關係——正在力圖想挽回青春時代所分離的那些時光,所以,他們時時刻刻在一起,當她為他穿上外衣時,他已經無力去攀援梯子也無力參加攀岩比賽,這是他們一生中的最後日子,上帝在創造人類時,使一男一女相互吸引,並讓他們相愛,廝守到死亡,這是神祗的銘文:想讓愛情天長地久必須學會相互廝守。

廝守有兩種方式:前一種方式的廝守是在愛情像瘋狂的火焰燃燒的年代,他們在愛欲之中掙紮,同時也在愛欲之中不能告別對方;後一種方式的廝守是在他們的身體慢慢地變成夕陽之中寧靜的池塘之後,在這最後的一刻,兩個人的廝守關係長時間地、平緩地燃燒著,這時候,她可以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朋友,而他則像她的父親,像那位耐心地垂釣者,坐在湖邊……

廝守者坐在水邊、台階上,柵欄章,在每一個地方,他們都形影相隨。這一刻,他們聽到最後的鍾聲響起了。他有瞬間的激動,但立即平靜下來。此際,夕照銜山,輕風和煦,那來自天堂的溫馨彌漫著,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