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她離開了躺椅,她會站在露台上看見一個婦女牽著她的孩子在樓下的小徑上行走,這是低處的一種場景,那個婦女牽著孩子行走的快樂升華為一次莊嚴愛情經過洗禮之後潤育出的一粒金黃色的種籽。
愛情可以展覽在露台,她從高處看見了人群,一群人又一群人在不遠處的台階上鞏固了他們的信仰之後,然後手牽手,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女人的手的畫麵是那麼動人,那麼逼真,那麼永恒。唯其如此,她的70歲才會如此地愜意,“曆史是由一連串瞬息即逝的變化組成的。永恒的價值存在於曆史之外,它們是永不改變的,因而不需人們去記住”。她一抬頭,再也無法看見那對手牽手的男孩和女孩了。他們在宇宙之中從這個場景之中消失是為了追逐人生中的另一種風景,每當這時她就會對自己說:那個女孩就像40多年前的我,她一心一意地想跟著那個男孩走,從荒漠到綠洲,從海市蜃樓到塑造靈魂的懸崖邊緣,因為愛情對那個女孩來說是一種偉大的理想。站在露台上,一個銀發女人就是這樣看見了曇花一現的幻影,同時也看見了雨後的彩虹。70歲,她的目光繼續眺望,因為愛始終主宰著她的命運。
Δ銀發者的玫瑰花
拉馬丁說:我這輩子已有太多的經曆、感受和眷戀,因而趁一息尚存來尋求意識的靜穆;啊,秀麗的地方,你就是我那遺忘的彼岸:從今以後隻有遺忘才是我至高無上的幸福。
隻有擁有愛情的女人,到了70歲——仍然守候著一束花瓶之中的紅色玫瑰花。玫瑰,被她一生的幸福和苦難承擔著的玫瑰,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的紅玫瑰——始終盛開在她身旁。別無所求,隻想陪同這個女人呼吸,在呼吸之中注視前方,她已是垂垂老者,就像一束紅玫瑰萎頓之後的寂滅。然而,生活在愛情之中的女人永遠需要在窗前插一束紅玫瑰。
她已70多歲,她經常為自己的衰老而沮喪,衰老對於她來說來臨得是那樣快,盡管如此愛情是她一生中經久不變的神話。很久以前,她並不相信這個神話會永久的陪伴著她,當他外出時,她除了懷念他之外也在懷疑他,當她懷疑他時,正是花瓶中的紅玫瑰花凋零的時刻,也正是他外出回來用鑰匙開門的時刻,他給她從外麵帶回來一束生長在山坡上的野玫瑰,他談論路過那麵山坡時,他意識到了玫瑰對她是多麼重要,他翻身下馬,為她去采擷那束野玫瑰的過程使她從此以後消除了對他的懷疑。很顯然,她麵對玫瑰,並在玫瑰之中跨越時光的精神同樣感動了愛她的這個男人,因為隻有心靈像花瓣一樣張開鮮豔的女人才會麵對玫瑰,從而不失去一切生活的愛的意義。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送給她玫瑰,好像就已經看到了她的70歲,一束紅玫瑰始終如一地陪隨她的身影,這是他在很久以前看到的情景。
拉馬丁說:我的心終於平靜,我的靈魂終於沉默!塵世那遙遠的喧鬧聲縱然傳來也失去蹤影,猶如隨風飄向耳邊自己聽不清楚,因為距離遙遠而微弱的遠方的聲音。
玫瑰總是與愛情相聯係,它的花蕊和香氣沁入了愛情的影子之中,很久以前,這個女人和一瓶紅玫瑰花的出現代表一個男人曆史的一個轉折點,因為在他生活中將每天看到一個女人和一束紅玫瑰花。這是愛才可以帶來的重大轉折,好像從那一刻開始,這個女人身上的香氣就影響了他的世界觀。現實一點說是影響了他憐香惜玉的胸懷,對一個女人憐香惜玉也就是對世界的關懷,很多男人即使與女人生活了一生也學不會這一點,因為他們身邊沒有一個生活在玫瑰花香氣中的女人,因而沒有一個女人讓他學會超越堅硬的東西。很久以前,一個軟弱的女人像一陣微風一樣站在玫瑰花瓶前看著他,這個男人注意到了她纖細的脖頸中的血管,他還注意到了比幻覺來得更快消失得也更快的一次重要經曆:她開始向他微笑時,那束紅玫瑰花正在凋零,轉眼之間的凋零強烈地震撼著他,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感覺到了美也會消失,也會被時光所摧殘。
從他用香惜如玉的目光環繞她的那天開始,他就想借助於玫瑰向她表達清楚:即使時光如何凋零她的美,她的青春和她的身體,他也會同樣愛那個在凋零聲中變得衰老的女人。
很久以前,這個女人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某種生命的宿命感使她感到她願意像玫瑰一樣盛開,也願意像玫瑰一樣凋零。到了70多歲,這是她徹底凋零的時期。她就坐在窗前凋零,看著自己凋零——隻有身邊的愛情可以歌頌這一切,他輕輕地走上前來,把手搭在她肩上,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即使他親眼看見了她同那束玫瑰花一樣凋零,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她,她在衰老的時候仍然是美麗的。
一個女人和她的紅色玫瑰花——永遠同一個男人聯係在一起,這是愛情維護著不朽的故事。缺少這個故事。這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生活中就永遠失去了靈魂。
Δ銀發者的手杖
薩曼說:我喜愛朦朧的事物,微弱的聲音、色彩,一切顫抖、波動、震蕩和閃光的東西,喜愛頭發和眼睛,喜愛水、樹葉和絲,喜愛纖弱的形體顯示的靈性。
手杖通往郊野的一條小路,落葉覆蓋住了那條小路,黑色的布鞋每天黃昏沿著小路行走著,一男一女相互執一根手杖,這是上帝給予他們的手杖,用來援助他們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往返於那條小路,這個情景在那個秋天始終存在著。風又吹了起來,兩個人都喜歡在風吹起來的一刹哪看見秋天的落葉——落在小路上。不久前,他們曾經讓手杖通往了一座墓穴,兩個人站在墓穴邊緣目送著他們共同的老朋友怎樣進入了天堂,老朋友的棺柩落進了墓穴中,一片落葉也在同一時刻滑落在墓穴裏。這個場景使他們手拉得更緊,害怕相互分離的那種痛苦使他們握住了手杖,銀灰色的手杖的顏色像他們的銀發,兩個人盡管已經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睡進一隻棺柩之中落入潮濕的墓穴,但他們仍然彼此手牽手——因為這是他們自由的世界,他們手牽手並揮動著手杖離開了墓穴,來到了鮮花怒放的城市,接下來不久,秋天降臨了。
秋天是他們最喜歡的季節,有秋葉凋零之聲籠罩著生命,秋葉紛揚在窗外的那種情景也正是他們手牽手想走出去的時刻。手牽手——這種從愛情那裏形成的姿勢完全適合在此刻發揮,當年輕人在城裏散步、聊天時,他們手牽手來到了郊外,在他們的世界裏,惟有深秋的郊外才是他們將愛情的最後神話解脫完成的地方,因而他們手牽手出現在郊外的一條小路上。
薩曼說:喜愛像斑鳩一樣互相摩擦的韻律,喜愛嫋嫋地盤旋上升的夢的輕煙,她的麵影趨勢於模糊的黃昏的房間,還喜愛她那超自然的素手的愛撫……
與落葉之聲交融在一起:這是年輕人羨慕的愛情。他們如果看見這一幕,就會希望自己的愛情也會天長地久,同相愛的人走到盡頭,在年輕人那裏幾乎是一種理想,但實現這種理想的人現在就在麵前。他們手牽手,相互的手杖探索著那些路線,此刻,愛情在一條被落葉覆蓋的路上正在完成他們最後的曆史。當然,他們無法超越死亡,尤其是當死神臨近時,他們惟有用沙啞的聲音去吟誦死亡出現之後的頌歌。他意識到了他會在她之間離去,因為他有嚴重的疾患,他的心髒病令人捉摸不透,有時候,當他想抬起一隻腳是想征服自己的虛弱,然而,他的心跳真實的暴露了征服自我的遙遠,盡管如此,他仍然艱難地重新抬起一隻腳來,在他的人生之中,生命從來不像此刻這樣玄而又玄,當遙遠中的殯儀館焚屍爐的煙霧正在升向天空時,他的手攥緊了她的手,把她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令他心碎,所以,他對她的愛情使他想超越死亡。
落葉一層又一層,越來越厚地覆蓋著小路,手杖在試探著小路上的落葉有多深時,他突然倒了下去,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他實現了自己生前的願望:如果死,一定要死在一條路上,一條像秋葉一樣靜美的路上;如果死,一定要死在她身邊,這就是他可以超越時間的方式。他的手杖滑在落葉之上,她有驚人的克製能力沒讓自己驚叫起來,她所愛的男人離她而去了。後來舉行完了葬禮,她離開了墓地,獨自一人撐著手杖走在這條小路上,從秋天到冬天,到春天,她都是獨自一人。
她回憶著愛情,回憶著愛情中的每一條交錯的小路,她回憶著沒有手杖的年代,兩個人追逐列車的時光,愛情使她意識到生活在手杖之中延伸,她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因為她仍然深愛著一個人,即使他已經離去,她仍然可以與他共同生活在回憶之中。
Δ銀發者的影子
薩曼說:通過溫存的嘴唇度過的極樂時辰,仿佛被沉重的歡喜壓倒了的靈魂,就像一朵萎謝的玫瑰死滅了的靈魂。
他的影子暴露出了他的步履蹣跚:獨自一人希望能跟上人群的步伐已經變得十分徒勞。自從她在一個雨夜去會見上帝以後,他就在尋找她的影子,他要去她去過的地方。在他記憶中,他所愛的這個女人喜歡出現在公園,她去公園主要是去訪問那群鴿子,白鴿在空中飛翔到落下地的那一刹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刻,她感受到了寧靜及和平,此刻,他看見了一群公園深處的鴿子,他看見了羽毛。
在她永久地皈依上帝之後,他惟有去她去過的地方才能夠表達出他對她銘心刻骨的思念。愛情使彼此依戀,這種關係出自他們的足跡。幾隻鴿子飛在公園上空,它們和平的飛姿使他心裏索回著一個女人對鴿子的愛。獨自一人,坐在她曾經坐過的一把公園的椅子上,與此同時,在對麵的椅子上坐著另一對老人。他們是沉靜的,體現出銀發戀人的沉著穩定,而那如夢如幻的愛情曆險也會從他們眼底展現出來,然而,隻有他才會看到為了愛情,他們也許曾經在昔日的風景之中燃燒,為了一個夜晚而燃燒。
他老了,他獨自一人。“他看得出世界是分為兩半的:一半是愛,一半是笑話”。愛可以讓他為了她而死,但他不能死,他決心按照她所希望的樣子活著,活到死神擁抱他的那一時刻;笑話,永遠屬於生活在祝福之中的世界,真誠、熱烈的對麵就是一種爆炸性的笑話。
薩曼說:還有那形影清白,散發出奇香的心,它像燈台的紅寶石一樣,晝夜不停,總是懷抱著一種神秘、孤獨的愛情。
沒有她,融為一體的神話變得冰冷了。銀發老人的愛情使他陷入孤獨之中,因此,看公園之中的鴿子飛翔,他的眼角出現了笑容。這笑容滲透進了她去的那個世界,他聽到了她的祝福之聲,有嬰兒車從他旁邊經過,推動嬰兒車的年輕婦女讓她的孩子抬頭看空中飛翔的鴿子,盡管那個嬰兒並沒有抬起頭來,但她仍然不厭其煩地告訴嬰兒,空中飛翔著鴿子。那是和平的象征。嬰兒車過去之後,一個孕婦在他丈夫的陪同之下出現在他視線之中,那位年輕的孕婦讓他想起了她,她第一次懷孕時,他正在遙遠的冰天雪地之中修複一座失去了記憶的城堡,她在電話中告訴他,把即將做母親的喜悅盡可能地讓他分享到,他就是那樣有機會一次又一次地感念到了女人與愛融為一體時的靈魂。
看不見她的影子,隻能去尋找大她的靈魂,他走出公園的大門,銀發者的老人和她的影子一道按照人類的戲劇性的難分難解的程序麵對著時間那苦澀的分離:她走出了他的世界,穿著她的布鞋,拎著她的包,那“一半是愛,一半是笑話”的世界與他已經徹底告別了。
銀發老人的影子此刻貼著一條小巷的牆壁,正在往回走。家永遠是一個人回去的路線,自從他從家出發的那一刻開始,夢幻一般的經曆燃燒著他的愛同時也燃燒著他的身體,此刻,他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緊貼著牆壁,這是一個銀發男人盡可能忘卻世界與人之間的柵欄之後的行動。他要往家的方向行走,盡管她離他遠去了,但家裏還有鍾,時間從鍾擺中出來,使他難以忘卻遙遠的柔情與溫存。
直到進入家的門檻,此刻,銀發男人的影子不再貼著小巷中的牆壁,他的影子已經晃動在夕陽的小路上,在那條召喚他而去的家的小路上,我們正在理解著這個搖搖晃晃的影子:隻有理解他,我們才會在未來有一天寬容、平和、仁慈地對待世界,當我們進入銀發的歲月,進入70歲、80歲我們才會有世界的位置。
Δ銀發者的觸摸
聖—瓊·拜斯說:高齡嗬,我們到了高齡。與這意義重大的時辰的約會已被接受,而且是很早以前。
彼此的觸摸能夠減輕身體的衰竭,他抓住她的手臂,他抓得那樣輕柔,除了輕柔之外,他也沒有更多的力量像年輕時代勇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他們都老了,像一棵樹一樣不停地蛻皮,像一條河流一樣曲曲折折地變得幹枯,像一根纜繩一樣失去了原初的力量。當她生氣時,每一次都是用同樣的方式解決,他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到胸前,他知道愛情的真理:當一個女人生氣時,隻要擁抱她,就會平息她的慍怒。除了擁抱她之外,還要伸手觸摸她,女人的身體永遠有讓男人觸摸的靈感,即使她已經75歲,當他的手臂停留在他的觸摸之中時。他開始像戀人一樣想征服她,她的皮膚鬆弛,對他來說這鬆弛的皮膚中積鬱的悲哀是時間的頌歌,歡樂正是從這些鬆弛的皮膚上流動而去,像泉水,像我們在雀躍,狂歡之後暢飲的泉水。
他又一次平息了她的不愉快,當他的手伸進她那內衣的深處,停留在她的乳頭上時,他和她在那一刹哪都聽見一條河穀之上的呼哨聲,這幾乎是一件往事中令人喜悅的回憶:他們年輕時站在一條有鳥語花香的河穀,他的手剛伸進她的內衣深處,剛觸到了她性感的乳頭,一陣突如其來的呼哨之聲使他們停止了愛的撫摸。
觸摸一個女人,並且是一輩子觸摸她,無論她是年輕還是年邁,仍然懷著愛情觸摸她,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心醉的愛情神話。
聖—瓊·拜斯說:在睡眠的傳說之外,是整個無垠的生命和生命的繁殖,是全部生存的激情和全部生存的力量,啊,是夜間的童貞女大步走過,衣袂飄飄——在我們門框上行走的巨大側影——在腳跟刮起的整股強大氣流!
現在,愛的神話終於使她晃動了一下腦袋,這是她愉快的時刻,每當她愉快時,她總會晃動一下腦袋,這意味著她在移情於那陣來自愛情記憶的河穀上遠遠傳來的呼哨聲。她在暗示他,呼哨之聲來了。
當她伸手觸摸他時,通常是他最疲倦的時刻,因為疲倦是一個男人在聽見河穀上傳來的呼哨聲之後追趕時間留下來的,附在體內的一根纜繩,她如果伸出手去,總是懷著一個溫柔的目的,她要把捆緊他肉體的那根令他疲倦的纜繩從他身上剝離開去,因而她必須伸手去觸摸他。女人伸手觸摸一個男人時,她集中著愛,懷著一個溫柔的目的:在他躺下之後,她開始觸摸她,她垂下雙眼,隻有愛人才會垂下雙眼,以免讓噪音幹擾自己的心靈。
兩個人愛情的觸摸往往會使他們放下生命之中的焦慮,他們終於越過了在腳下顛簸的船帆,這意味著睡眠降臨,在睡眠中他們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即使在夢中他們也不分離。
為什麼他們會在銀發時代保持著愛的觸摸關係:愛情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虛幻的,它在虛幻時讓他們談論愛情的理想,這虛幻使他們沿著愛情的夢境奔跑;一種是現實的,它在現實中讓他們為實現愛情的理想而奮鬥。觸摸愛人的身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完成兩種形式的愛情。當他們虛幻之中伸手觸摸彼此的肉體時,仿佛是在觸摸一圈波浪;而他們在現實中觸摸肉體時,多數是在觸摸肉體的搏鬥。
讓銀發老人愛的觸摸方式留在此刻吧,別去驚動他們,也不要去打擾他們,愛永遠是美好的,因而即使是他們之間衰老的觸摸也同樣充滿了美感。
美——通過觸摸達到了極致,也同樣完成了高潮。愛情有權力在觸摸的喜悅之中完成人生的極樂。
Δ銀發者的眼睛
奧克塔維奧·帕斯說:未來是不可探索的:這就我們從那些意識形態中得來的教訓,它們曾聲稱把握著曆史的答案,有時地平線上確實布滿跡象——但是誰又能破譯跡象呢?
眼睛從來都在為心靈辯護。在夕陽深處的一個世界裏,他們的四眸交織在窗外的石榴樹上,在世界的遊戲劇團四處出演他們的喜戲和悲劇時,他們正在輕鬆地交談或開玩笑。此刻,在夕陽深處的一座房屋中,他們正在用異常平和的聲音解釋著他們的心靈之窗,而眼睛正是傳達這窗戶的另一扇窗口。
即使到了78歲,他的眼睛仍然那樣深邃,這正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當她在很久以前感到空氣中出現了他的味道時,他的深邃的雙眼已經在環繞著她,她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已經無法驅散,於是,她用她清澈、神秘的雙眼看著她,決定努力去環繞他,被他所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