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青石橋是一個水陸碼頭,南來北往的人多,商號多,生意好做,錢也就來得容易。但是,與此相一致,開銷也很大。這些開銷的絕大部分都是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攤派。原來隻有一隊保安軍,好在人數並不多,攤派到各個商號去的也都在承受範圍之內。
後來,這裏實行保甲製度,出於圍剿紅軍的需要,街上駐紮的國民政府軍一下子多了起來,所需各項費用也急劇增長,照例攤派到各個商號去。那幾年戰事不少,民力也消耗不少,很多地方的地皮幾乎被刮去三尺,財富被掠奪走大半。一些商號撐不下去了,或紛紛遷到別處,或紛紛破產倒閉,生意於是蕭條了許多。
對民眾來說,原本就不高的幸福指數急劇下降。
而出麵張羅攤派的,就是商會會長曲榮進,他在前麵走,挨家挨戶下通告,後麵跟著兩三個士兵拿著錢袋子。各家商號見會長來了,還有大兵跟在後麵,嘴上不敢怠慢,腳下不敢怠慢,手裏也不敢怠慢,遞煙沏茶忙乎一陣,然後還得乖乖地交出現大洋。一兩次還能承受,次數多了,大家就有意見,雖不敢當麵發作,背後卻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曲榮進就這樣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一方麵不敢得罪駐軍,小心翼翼地應付著;另一方麵還要維持各家商號的關係,自己家該出的錢一分也少不了,這種吃力不討好更沒有一點兒油水的差事誰願意幹?然而,推是推不掉的,隻好硬著頭皮頂著,心裏總是感到累。
民國二十四年六月,漢江沿岸普降大雨,河水暴漲,沿岸大部分城鎮遭受水災,其中就包括青石橋。河水衝倒了房屋,衝毀了店鋪,衝翻了船隻,把很多人的希望都衝到水裏去了。然而,各項攤派卻沒有被洪水衝走,離開的人離開了,留下的人卻要補上差額,算下來就是加倍付出。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曲家的生意也好不到哪裏去。還有,經過上次那場病,曲榮進明顯蒼老了許多,從此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曲家急需一個得力的自家人來掌管。曲榮進自然想到了大兒子,於是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大兒子來。
正如錢瑞蓮所言,父子兩人在範燕如的問題上產生矛盾,曲德全對伯伯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才舉小家而去,這就等於另立門戶,對曲榮進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曲榮進想起一句老話,父子協力山變玉,兄弟同心土變金。他年齡大了,需要大兒子來繼承家業,需要大兒子來支撐門戶,需要大兒子來接替他商會會長的位置。這種念頭持續兩年的時候,他終於提筆給兒子寫了一封家書,要求他盡快回來。
遠在四川的曲德全接到伯伯的信,內心相當複雜。除了因為範燕如,還有一層原因,在四川的幾年間,他結交了不少朋友,生意日益紅火,這時候回去,肯定要損失不少客戶。所以,他考慮再三,給伯伯寫了一封回信,再次表明自己不想回去的意思。
讀完大兒子的回信,曲榮進老淚縱橫,他曉得大兒子還在生氣,一種悲涼的情懷湧上心頭。見老爺如此難過,範燕如拿過書信細細看了,隨即做出一個決定。
收到範燕如信的時候已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深秋。
天府之國濕氣很重,連綿的雨霧籠罩著達縣城,把曲德全的心情也澆得濕透。看著似曾熟悉的清秀的筆跡,他急忙拆開。範燕如在信中說了很多,主要意思就是當前時局動蕩,人心不穩,又趕上抗日戰爭爆發,形勢越來越糟糕,曲家這麼大的家產需要一個能人來料理,曲家需要他回來。
信的最後,範燕如好像不經意地寫了幾句:老爺也似乎意識到當初的一些做法不妥,常常流露出不安和愧疚。但事已至此,又怎能挽回?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要向前看。希望你能體諒老爺的苦衷,也能體諒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讀完書信,曲德全已是潸然淚下,點點滴滴打濕了信紙,就像那窗外連綿不斷的雨。他仿佛看見了離故鄉越來越近的戰火,看見了曲家的那座大宅院,看見了伯伯那越來越蒼老的麵容,也看見了範燕如那幽怨的眼神。
女兒平川剛好放學回來,一眼看見伯伯正在獨自傷感,還以為家裏發生了啥事兒哩,抓起桌上的信看了看,說了句“原來是三奶奶寫來的”,心裏恍然明白了。覺得不便插言,就想回自己房間去。
曲德全卻叫住女兒,平川,來陪伯伯坐一會兒。
坐下了,曲平川問,伯伯,你是不是有心事?
曲德全搖搖頭,說,不是,伯伯想家了。
女兒就說,那,我們今年就回老家過年吧?
曲德全笑了笑,拍拍女兒的肩頭,說,平川,爺爺希望我們回老家去。爺爺老了,需要伯伯回去幫他打理生意,照顧家庭。你說我們回去好不好?
曲平川想了想,說,我們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還告訴我們,抗日戰爭已全麵爆發,首先燃起戰火的是東北和華北,中原不久之後也將是遍地狼煙。而四川地處西南,遠離戰火,所以,東北、華北、中原的一些有錢人家紛紛躲到這裏來了,聽說連國民政府都要遷過來,伯伯咋還要回老家去?受過西式教育的姑娘口齒伶俐,說話一套一套的,就像背書一樣。
曲德全歎口氣,說,伯伯放不下那個家啊。家裏有那麼多田地,還有一座大宅院,還有商鋪,沒有人料理不行啊。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我不能丟下你爺爺不管,否則別人會罵你伯伯不孝呀。
曲德全深受傳統思想影響,骨子裏有很深的忠孝觀念,當他意識到伯伯目前的處境並不好時,幾乎是一瞬間消融了過去對伯伯的怨恨,再加上範燕如的幾句召喚,他就動了回去的心思。
曲平川明白了伯伯的意思,懂事地說,我們老師也說了,保家衛國,人人有責。大家都躲到西南來了,誰去抗戰呀?我聽伯伯的,回老家去吧。
曲德全疼愛地看著女兒,說,那你的學習咋辦?你再有一年就要初中畢業了,不能把學習耽誤了。孔老夫子說“學如不及,猶恐失之”,還記得嗎?
曲平川說,回家繼續讀唄。伯伯你難道忘了,襄陽城裏的省立第五中學就有初中部,我去那裏讀吧。說完這句話,她把手伸進書包裏,本想掏手帕,卻摸出了一個圓圓的硬硬的光光的東西,原來是錢春梅送給她的鏡子。睹物思情,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兩人分別時的情形,對故鄉的溫暖的記憶便鮮活起來,思念也就爬上心頭。
曲德全注意到了女兒表情的變化,關切地問,平川,想啥呀?
曲平川低著頭說,我想家了,想爺爺,三奶奶,小爹,大姑,還有春梅,還有天井裏的梔子花。還有,我很久都沒吃酸醬麵了!
聽完這略帶稚氣的語言,曲德全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兒也笑了。
隨後,曲德全開始四處清收欠款,銷售陳貨,這樣一直持續到年底。忙得差不多了,就把店鋪交給一個信任的夥計打理,然後著手收拾行李。春節過後,一家三口終於回到了故鄉。
當曲平川走進曲家大院的時候,一下子就沉浸在那種溫情而又略感陌生的環境之中,過去的記憶片段快速閃過腦海。跟爺爺和三奶奶打過招呼,她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徑直走了過去,很自然地拉住了錢春梅的手,中斷三年多的友誼又開始繼續。
休息兩天後,在伯伯的吩咐下,曲德全帶著管家到鎮上的頭麵人物家裏走了一趟,每家送上五十塊大洋。這些頭麵人物無非是鎮公所主任、聯保主任、保安隊長等,都是用得上的人。禮送上了,就等於鋪平了路。
辦完這些事兒,曲德全回到家裏,直接就進了伯伯的書房。曲榮進正躺在躺椅上喝茶,見大兒子進來了,指了指書桌邊的椅子讓他坐下,問,都收下了?曲德全說,是,貨真價實的現大洋,誰不稀罕?曲榮進滿意地點點頭。
範燕如吩咐錢春梅端來兩碗茶。錢春梅第一次離曲德全這麼近。她把茶水端給曲德全,曲德全接過來,看了她一眼,問伯伯,這是哪家的姑娘?曲榮進說,是我家長工劉誌強家的,也是我和你三媽身邊的丫環。
範燕如恰到好處地說,春梅,快向大少爺問好。錢春梅就細聲細氣地說了句大少爺好。曲德全笑了笑,說,好好,今年多大了?錢春梅說,快十四歲了,然後紅著臉低著頭,被範燕如拉到外麵去了。
父子兩人說了一些閑話,曲榮進就轉入正題。他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德全,你能回來,伯伯很欣慰。我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不能跟你們過一輩子。從今天開始,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要多費心。
曲德全推讓說,家還是伯伯當著吧,我聽伯伯的。
曲榮進卻說,德全呀,原來伯伯不敢放手讓你獨當一麵,是怕你年輕,經驗不足,如今看來伯伯太過謹慎了。你這幾年在外麵幹得不錯,你的能力比伯伯強,這個家交給你我是放心的,我相信你能管好,曲家真是後繼有人啊,我百年之後也可以瞑目了。
曲德全吃驚地看著伯伯,他覺得伯伯今天有些傷感。
曲榮進繼續說,唉,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三弟。我就想不明白,一個好好的人,咋說瘋就瘋了?我原來也曉得你不願意回來,也想把家交給你三弟管,可誰也沒想到你三弟會成這樣。
曲榮進說著說著就落淚了,曲德全也跟著擦眼睛。
沉默片刻,曲榮進又說,德全,你以後一定要對三弟好一些,憨子可憐呀。
曲德全急忙表態,伯伯放心吧,那是我親兄弟呀。
曲榮進換了個話題,還有,我們家長工劉誌強兩口子都不錯,這些年多虧人家照顧你三弟,你當家了也不要虧待人家。哎,對了,德全,那劉誌強家的原來就是你三媽的大嫂錢瑞蓮,你應該認得。
曲德全說,是的,我認得她。上次回來的時候,我就聽說她在我們家當長工,也隱隱約約聽說她照顧三弟的事兒。隻是那次時間短,沒有好好去問一下。
曲榮進接著又說,她照顧你三弟是一個方麵,另外也跟你三媽有一層關係,這也是我讓你不要虧待人家的原因。德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曲德全回答,我明白,伯伯你就放心吧。
曲榮進喝了一口茶,繼續說,德全,我一年比一年老,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說不定哪一天就兩眼一閉四腳朝天了。我想後事還是盡早安排的好,怕到時候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