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11(2 / 3)

曲德全急忙說,伯伯不要這樣說,這都是沒有影的事。

曲榮進卻擺擺手,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趁我還清醒的時候,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你當家了心裏也有數。其實,遺囑我也寫好了,無非就是我們家幾間鋪麵、一些田地跟這座房子。

頓了頓,繼續說,我這一生就生養你們姊妹四個,你大姐早就出嫁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家產就沒有她的份兒。你二弟整天隻曉得鬧革命,我們曲家不需要這種人,我也隻當沒有這個兒子,所以家產也沒有他的份兒。我是這樣想的,房子分成三份,你和你三弟一人一份,你的那一份就記在你的名下。你三弟的那一份呢,就交給你代管,要是他今後有個三長兩短,他那一份兒就歸你所有。三弟雖說是你二媽生的,可也是拜了你媽叫大媽的,你一定要像親弟弟一樣對他。

曲德全靜靜地聽著,心裏卻在想,還有一份呢?

就聽伯伯說,還有一份,我想留給燕如。按道理說,她是三房,這曲家的家產也沒有她的份兒,可她這幾年一直沒有生養,我怕她以後生活沒有依靠。她不管咋說也是你三媽,我走之後她仍然是曲家的人。

頓了一下,又說,這是房子的事兒,至於店鋪跟田產,我就全部交給你了,其他人也沒有這個經營能力。你看這樣行不行?

曲德全點點頭,伯伯想得很周到,我聽你的就是了。

又聽伯伯說,最後還有那隻烏龜,自從得到這東西,我們曲家的生意的確不錯,雖然不能說全是它帶來的,但也不能說跟它沒關係。劉寶貴懂這個,他說烏龜跟這房子有一種必然的聯係,我想也是有道理的。這房子是我們曲家的立身之本,烏龜就是鎮房之寶,德全,你可千萬要保護好呀。

說完事兒了,曲德全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錢瑞蓮住的房間。她正在給三少爺洗衣服,忽然見大少爺進來了,急忙站起身打招呼,哎喲,大少爺來了,快進來坐。說完把手在衣服上擦一下,要去倒水。

曲德全擺擺手,說,你別忙了,我坐坐就走。

錢瑞蓮這才坐下來。曲德全說了幾句話,就是感謝她這些年來對三弟的照顧,說完拿出五塊銀元放在桌子上,說是一點兒心意。錢瑞蓮推辭說,大少爺這樣就小看我們了,我們吃你家的喝你家的還住你家的,照顧三少爺是應該的;再說老爺待我們不薄,我們報答還來不及哩。可曲德全非讓她收下不可,她推不掉,隻好收下了。

曲德全隨口問,你家誌強到哪裏去了?

錢瑞蓮回答說,跟管家一塊兒出去了。聽說錢三元又進了一批煙土回來,老爺讓我家誌強去拉到大煙館裏。咋哪?大少爺找他有事兒?

曲德全沒有回話,繼續問,誌強家的,每次煙土進回來,都是管家帶誌強去拉?錢瑞蓮說是,曲德全又問,每月要去幾次呀?錢瑞蓮說每月也就一兩次吧。曲德全在心裏默默算了一下,又問,我家大煙館的生意還不錯吧?

錢瑞蓮想了想,回答,聽我家誌強說生意很好,每天去抽鴉片的人都要排隊,大都是吃水上飯的人,有船老板,有船工,還有貨主,去晚了就沒有位置,一箱煙土幾天就賣完了。哎,大少爺,你回家好幾天了,沒到大煙館裏去看看?

曲德全突然站了起來,說了句,真是傷天害理!

錢瑞蓮沒聽明白,慌忙問,大少爺說誰傷天害理?

曲德全神色凝重地說,誌強家的,我是說那鴉片傷天害理。那東西一沾就上癮,一旦上癮就戒不掉。可那東西又貴得要命,你想過癮就得花錢,多少錢都填得進去,連個水花都不響。多少人敗家都敗在這上麵,你說是不是傷天害理?

錢瑞蓮愣了一下,頓時明白曲德全話裏的意思,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範成奎那骨瘦如柴的模樣,曲家那間煙霧繚繞的大煙館,還有曲榮進那陰冷的微笑,還有範家曾經的高牆大院,還有範家後來低矮的茅草房。她喃喃地說,是的,傷天害理,多少人抽鴉片都抽敗了家……

曲德全不再說啥了,轉身走了出去,徑直走進伯伯的書房,開門見山地說,伯伯,把大煙館關掉吧!不能再讓那東西害人了。

曲榮進愕然了一下,說,德全,坐下慢慢說。

曲德全坐下了,悶悶地說,伯伯,我剛才聽錢瑞蓮說她家劉誌強去拉煙土,我就跟她說起煙土的事兒。我見她臉色很難看,好像是想起了範家過去的遭遇,這倒提醒了我。伯伯,我們應該從範成奎的敗家中吸取教訓,不能再讓鴉片害人了!

曲德全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其實是他內心深處藏了很久的一句話。說到底,他對伯伯開大煙館並不讚成,對伯伯用鴉片做誘餌迫使範成奎拿家產抵債也有看法;當然,還有一層更深的想法,那是關於範燕如的,卻無法說出口。但那時的他既沒有獨立的思想,也沒有獨立的人格,有意見也隻能放在心裏。如今的曲德全已漸漸獨立,且經了風雨,長了見識,於是很想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

這一番話不偏不倚恰好點在曲榮進的痛穴上,他這一生最不光彩的一件事就這樣被兒子揭露出來。他靜靜地看著兒子,心裏雖然不高興,表麵上卻絲毫沒有流露出來。兒子在思想上已經獨立了,做父輩的既高興又難過,甚至有一種日暮西山的蒼老的感覺。沒辦法,人生就是這樣,既然決定把家交給兒子管理,就要接受這個現實。

但是,長輩的架勢還是要做出來的,於是就對兒子說,德全,伯伯也曉得鴉片是傷天害理的東西,所以伯伯雖說開了大煙館,自己可是連一口都不抽。

曲德全卻自顧自說下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自己都不吸,何必讓別人吸呢?我在四川的時候,當地駐軍號稱“雙槍將”,就是一手拿火槍,一手拿煙槍,結果一打仗就“拉稀”。外國人說我們是東亞病夫,我看有一半是抽鴉片抽的。要是這樣發展下去,我們哪裏是日本人的對手?可惜這個道理很多人還是不懂!

曲榮進輕輕歎了口氣,說,德全,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也應該明白,大煙館不是想開就開想關就關的,伯伯的難處你不曉得呀。那大煙館有錢三元的一半,我早就不想開了,可他不答應,我有啥辦法?或許你看重的是義,可他看重的卻是利。他這些年成氣候了,伯伯在他麵前說話做事也得掂量掂量,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呀!

看著伯伯漸生的白發,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伯伯操持這個家也不容易,曲德全開始體諒起伯伯來;又覺得自己剛才話說得太陡了,心裏有了一絲歉意,於是換一種十分委婉的語氣說,伯伯說得對,這事兒不能來得太猛,要慢慢來。伯伯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找個機會跟錢三元說說,探探他的路子。

曲榮進無聲地點點頭。

找個機會,曲德全見到了錢三元,繞了一個大彎子,終於說到正事兒了。不出所料,錢三元堅決不同意關掉大煙館,他的理由是,放著白花花的銀元不賺,簡直是腦殘。至於曲德全所說的東亞病夫等新詞彙,錢三元沒有聽過,也不愛聽。

道不合則不相與謀,兩人不歡而散。

後來,曲德全以資金緊張為由,逐漸減少對大煙館的投資,錢三元十分不快;再後來,曲德全說要加強看家護院,把派駐大煙館的一個家丁撤了回來,錢三元更加不滿,但他這時也不敢輕易撕開臉麵,就那樣別別扭扭地維持著關係,大煙館照常營業。

不久,出於安全的考慮,曲德全增加了兩個家丁,武器裝備也大為改善。這在錢三元看來,卻認為是衝著他來的,心裏又多了一份不滿,他覺得應該教訓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曲德全了。

聽說曲德全帶了不少錢財回來,黃龍蕩上的吳三寶心裏又不安分了。多年來,吳三寶從曲家得到不少好處,與曲家保持著微妙的關係。但是,自從曲德全那天給了吳三寶一棍子,他對曲德全就記下了仇。

又聽說曲德全去鎮上頭麵人物家裏拜訪了,卻不見他上黃龍蕩來,這不是看不起我吳三寶麼?心裏很不平衡,於是就想給曲德全一點兒顏色看。他想帶一隊人馬到曲家去搶一些錢財回來,但曲家有家丁防守,戒備森嚴,曲德全回來後又加強了看護力量,且曲家與各方關係都不錯,吳三寶不敢輕舉妄動。

正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手下建議去找錢三元,看看他有沒有好辦法。那錢三元雖說頂的是保安隊長的差,可背地裏沒少幹吃黑錢的勾當,比吳三寶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前兩人就曾合作過,此次仍是一拍即合。還有,錢三元正想找機會教訓一下曲德全,於是積極出謀劃策,兩人商定錢三元負責偵查曲德全的行蹤並引開家丁,吳三寶負責搶劫。

一天傍晚,錢三元派人來曲家請四個家丁到保安隊去,說是上頭有令,最近日軍進攻猛烈,局勢動蕩不安,要把鎮上的家丁都召集起來訓話。曲德全派管家火速到其他大戶人家打聽,說是也接到了錢三元的通知,這才放心地讓家丁們出去。

晚飯後,曲榮進帶著三太太去徐記酸醬麵館找徐掌櫃聊天。那天錢春梅受了風寒,被媽媽和繼父送到馮記中藥鋪去了,曲平川也一起跟了過去。天黑後,家丁們還沒有回來,曲德全隱隱感到不安,就和管家一起在門樓下說話。

此後不久,吳三寶的人馬悄然將曲家大院包圍,他帶領幾個手下躲在大門兩側,其中一個去敲門。裏麵問,誰呀?土匪回答,是我們,聽完訓話回來了。管家信以為真,就把門打開了,幾個土匪一擁而進,用槍頂住了曲德全和管家的胸脯。

曲德全大聲嗬斥,你們是誰?這樣放肆!

吳三寶抬腳進門,哈哈一笑,說,曲大少爺,把老朋友都給忘了?

曲德全聽出吳三寶的聲音,驟然一驚,聲音低了一些,哦,是吳大當家的,有何貴幹?

吳三寶說,聽說你在四川發了大財,可莫忘了弟兄們。

曲德全卻說,我那不過是小本買賣,哪趕得上你,你那才叫無本萬利。

吳三寶聽出話裏的諷刺意味,卻並不生氣,反而笑著說,曲大少爺,幹我們這行也不容易呀,那叫提著腦袋鬧革命。嗬嗬,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弄倆錢也不容易。你是大財主,不至於那麼小氣吧?

曲德全語氣生硬地說,吳三寶,平心而論,這些年曲家沒有虧待你吧?

吳三寶回答,曲老爺待我是不錯,可是你呢?你那年不但壞了我的好事兒,還狠狠地給了我一棍子,你要為那一棍子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