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34(1 / 3)

三十五

程紅霞把錢玉生的建議告訴了伯伯,程運良想了兩天,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寫好申請和委托書,然後開始籌錢,可籌了一個月,還差一萬元,一家人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正發愁的時候,錢瑞蓮拿出珍藏多年的一個玉鐲,讓程偉建拿到首飾店裏賣了一萬五千元,解了燃眉之急。

關於那個玉鐲的來曆,錢瑞蓮仍然記憶猶新——

那是數十年前的一個夜晚,她跟範成奎一番快活後,範成奎送給她的。隻見玉鐲翠玉相連,水色欲滴,內透絕妙,珠光寶氣,她一看就歡喜得滿臉燦爛,迫不及待地戴到手腕上,細細地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問,這東西很貴吧?

範成奎用自豪的語氣說,這是正宗的緬甸玉,值十塊大洋哩。

錢瑞蓮吐了一下舌頭,這麼貴呀?你在哪裏買的?

範成奎笑了笑,不是買的,是別人送給我的。

別人送的?誰送的?哪個冤大頭這麼大方?錢瑞蓮露出不相信的神情。一個小小的木匠,誰會送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你?鬼才相信!

或許是為了取悅錢瑞蓮,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範成奎就把玉鐲以及自家錢財的來曆告訴了她。聽過之後,錢瑞蓮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攏。從此以後,她對範成奎百依百順。

想當年,範成奎就是變賣了數量可觀的玉器才買下了錢家大院,如今錢家的後人為了取得曲家大院的產權,還是用上了範成奎當年送給錢瑞蓮的玉器。是曆史的克隆重演還是曆史的善意提醒?

而範家玉器的來曆,似乎已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

終於把錢籌齊了,程運良讓女兒立即去找錢玉生。

女兒出門後,程運良兩口子想去燒香求個順利,於是來到蓮心庵。在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裏,程運良拿出十塊錢丟進功德箱,然後點燃三炷香拜過菩薩,起身從案桌上的竹筒裏抽出一個竹簽,正麵寫著上上簽,背麵是幾行小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看了半天也理解不了,於是就來到後堂請慧遠解釋。

慧遠接過竹簽看了看,淡淡地說,貧尼先給你們講一下這首詩的來曆吧。據說在南北朝的時候,佛教禪宗第五祖弘忍大師漸漸老去,有一天,他對徒弟們說,大家都做一首畿子,也就是有禪意的詩,誰做得好就傳衣缽給誰。

慧遠低頭喝了一口茶,繼續說,大弟子神秀很想繼承衣缽,於是就在半夜起來,在院牆上寫下了“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意思是要時時刻刻去照顧自己的心靈,通過不斷的修行來抗拒外麵的誘惑,弘忍看到後卻沒有做任何評價。

李玉慧靜靜地聽著,仔細看過去,慧遠雖然年近九十,但身體依然硬朗,聲音委婉動聽,雙目炯炯有神。

又說,當大家都在談論這首畿子的時候,廚房裏的一個火頭僧慧能聽到了,於是也做了一個畿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意思是說世上本來就是空的,看世間萬物無不是一個“空”字,也就無所謂抗拒外麵的誘惑。這個畿子是一種出世的態度,很契合禪宗頓悟的理念。

程運良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後來呢?

慧遠接著說,弘忍看到這個畿子後,心中暗喜,派人叫來了慧能,悄悄向他講解了《金剛經》,並傳了衣缽給他。後來,慧能在福建莆田少林寺隱居十年,創立了禪宗的南宗。

李玉慧問,法師,你講這個故事有啥用意嗎?

慧遠回答,心裏如果塞滿了東西,房子不過是一堆磚頭瓦塊;心裏如果空空如也,磚頭瓦塊也就是房子。人的心靈空虛得像一座廟宇,這樣就能包容世間萬物。人生在世,首先是心靈要有個房子,其次是身體要有個房子。

李玉慧又問,法師,用世俗的眼光看,房子是啥?

慧遠說,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房子不過是四麵牆壁一個屋頂,裏麵塞滿了人和用品就成了家。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其實就是一部居住文化史,人們從樹上下來住進山洞中,最後蓋起房子臨水而居,漸漸就形成了山寨、村落、小鎮、城市。在當今社會,一座房子往往能夠撐起一個家庭的大廈,所有家庭的房子連成一片,就能撐起國家的大廈。

程運良兩口子麵麵相覷。

慧遠站了起來,麵色平靜地說:

阿彌陀佛就是心靈的房子,隻可惜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

李玉慧忍不住問,法師,我們抽的簽是好還是不好?

慧遠不緊不慢地說,既然是上上簽,肯定就是好的。貧尼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曲家大院裏升起了一個紅色的火球,光芒四射,然後出現兩行大字,內容是“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房住”。施主,這難道不是吉兆嗎?

程運良恍然明白過來,連聲致謝。

慧遠親自送兩人離開。庭院中白玉蘭樹寬大的葉片撐起一片綠蔭,半掩著對麵的屋脊;此時太陽已爬到樹梢,陽光透過密密的葉片的間隙照射下來,地上一片斑駁。

那隻烏龜正在樹下玩耍,好奇地盯著樹上的一隻蝸牛看,心想,唉,也是一個買不起房的主兒!一邊在心裏唱“蝸牛背著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程家買房的事兒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在程紅霞的催促下,錢玉生精選兩斤上好的龍芽,又買了兩條金鱷牌香煙和兩瓶演義酒,所謂“煙是介紹信,酒是通行證”,然後拉起工商所黃所長直奔城裏。

然而,結果卻大大出於錢玉生的意料之外,當他把兩千塊現金和茶、酒、煙放到茶幾上的時候,賀股長卻堅決推辭了,直說這事兒不好辦,弄得黃所長也不好意思。

錢玉生隻好尷尬地退了出來,黃所長勸慰道,我大舅子就這個脾氣,你不要往心裏去,要不再想想別的辦法吧。錢玉生點點頭,黃所長說自己還有事兒就先走了。

事情沒辦成,錢玉生不好意思馬上回去,就在城裏轉悠,順便去看看幾個老主顧。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通了原來是賀股長,讓他到某某賓館去一下,辦證的事兒再商量商量。他眼睛一亮,明白這商量商量的含義,於是直奔賓館而去。

賓館位於一個偏僻的角落。敲開房門,迎麵走出一個女人,二十多歲的年齡,麵紅耳赤的,與錢玉生擦肩而過。他以為走錯了房間,剛要退回,卻聽見賀股長的招呼,錢老板,進來吧。

一陣寒暄後,賀股長就直奔主題,先說老房子的產權證辦下來幾乎不可能,因為不符合政策;然後又說盡管這樣,看在黃所長的麵子上,他還是願意幫這個忙,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麼。

錢玉生心裏有數了,湊上前問,賀股長,你說需要多少?

賀股長慢慢伸出一根指頭。

錢玉生問,一千?

賀股長搖搖頭。

錢玉生又問,一萬?

賀股長點點頭。

錢玉生暗暗吃了一驚,因為他的心理底線和現金準備也就是四五千塊錢,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他沉思片刻,說回去跟程家商量一下。

賀股長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你得抓緊時間哦,聽說想要那老房子的可不止程家一家。還有,這事兒你隻能跟程家的一個人說,不能讓第二個人曉得,明白嗎?

當錢玉生把賀股長的要求告訴程紅霞的時候,她驚得目瞪口呆,在她有限的閱曆中,還不曾聽說過有誰開口要這麼多。她問錢玉生,就不能少點兒嗎?一下子哪能拿出那麼多?就是買房子的錢也是東拚西湊的。

錢玉生說,是他提出來的,又不是我。我說了這個意思,可人家說看著辦吧,想要曲家大院的老房子就得出這個數,不想要就拉倒。

程紅霞氣呼呼地說,這個狗日的,手指甲也剜得太深了。

錢玉生隨聲附和:一等人送上門,二等人找上門,三等人人托人,四等人沒得門。人家賀股長就是一等人,手裏有權,求他辦事兒的人等著排隊呢。聽說他家住的房子有兩百多平方米,抽的也是高檔香煙,真是人上人的生活呀!

程紅霞不屑地說,哼,還不是仗他手裏有點兒權力?要不是有些權,他啥都不是,說不定還不如我們。

錢玉生立即接過話頭說,你說得太對了,失去權力,他真的還不如我們。可人家大權在握的時候,你就得求人家。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所以像賀股長那樣的人在台上就拚命去撈。

牢騷歸牢騷,可房產證還是要辦的,於是又商量如何去辦。程家已掏空了所有的積蓄,再拿出錢來實在困難。正當程紅霞愁眉不展的時候,錢玉生說話了,這樣吧,這一萬元我先替你們墊上,等你們有錢了再還我。

程紅霞愣了一下,玉生哥,這樣不好吧?咋能讓你墊錢呢?

錢玉生很豁達地說,我曉得你們現在手頭很緊,可沒這筆錢又辦不成事兒,正好我手裏還有一些錢,我不急著用,先緊著你們的事兒辦吧。

聽了這番話,程紅霞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沒想到錢玉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在她看來,兩人雖然有過男女之歡,但那不過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如今錢玉生在她娘家最艱難的時候伸手相助,說明他是一個仗義的人,也說明她沒有看錯。

心頭一熱,瞬間萌生出萬種柔情,兩人熱烈地相擁在一起。

一番親熱後,程紅霞還沉浸在激情之中,她顯然被錢玉生的真誠和仗義感動了,依偎在他懷裏,嬌嗔地問,玉生哥,你為啥對我這樣好?

錢玉生笑著反問,你說呢?

程紅霞說,我猜不出來,你就對我說嘛。

錢玉生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我也不曉得為啥要這樣做,我隻覺得你現在最需要幫助,我應該幫助你。

程紅霞動情地說,玉生哥,你曉得這件事對我們程家有多重要嗎?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我的身上,我們要是辦不成的話,要是被別人搶了先,我伯我媽還有我老太一輩子都不會安心啊!

錢玉生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更曉得那座老房子對你們程家的意義,你說我能袖手旁觀嗎?

程紅霞親了錢玉生一口,說,玉生哥,你真好!

或許是受到鼓勵,或許是說到房子這個話題了,錢玉生立即興奮起來,翻身起來趴在床上說,哎,紅霞,最近我一直在想,我們天天住在房子裏,天天都與房子打交道,可我們懂得房子的真正含義嗎?

程紅霞疑惑地問,房子不就是房子嘛,還有啥含義?

錢玉生卻說,不,含義可多了。

程紅霞就說,那你說來我聽聽。

錢玉生就說,這也是我瞎琢磨的,你聽了別笑話我。我覺得在解放前的時候,房子的含義包含了“房屋”和“兒子”,因為那時候人們普遍都認為多子多福,而房屋就是繁衍生命、傳承香火的地方,所以房多子多就成了許多人的追求。

程紅霞笑了一下,你還真能琢磨,連這些都想到了。

錢玉生卻說,別急,還有哩。再說從解放後到改革開放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房子的含義可以理解為“房屋”和“位子”的組合。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越高,他的住房就越寬敞,房屋就是社會地位的直接體現。

頓了頓,繼續說,幾年前的時候,不信你到機關單位去看一看,住在大房子裏的人準是領導。不僅如此,有的領導一家占了好幾套,老子一套兒子一套,可好多平頭百姓一家大小卻擠在一間屋裏,真是有權的“妻離子散”,無權的“四世同堂”。有啥辦法,那時候房屋實行分配製,都是領導說了算。

程紅霞笑著說,哎,你說的還有點兒道理,繼續說下去。

錢玉生接著說,我覺得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到現在,房子的含義包括了“房屋”和“票子”兩方麵的意思,房屋已成為居民的家產,體現著貨幣價值,誰擁有的房屋多,誰擁有的貨幣價值就大。

程紅霞立即接住話頭:

就像曲家大院的老房子能體現十幾萬的價值?

錢玉生哈哈笑了起來,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程紅霞不失時機地說,那你趕快讓老房子體現它的價值吧。

第二天,錢玉生再次來到縣城,還是在那家賓館,把一萬元現金交到賀股長手裏,賀股長滿麵笑容地握住錢玉生的手,讓他回去等消息。可是,這消息從夏天一直等到初冬也沒有結果。中間錢玉生去打聽過幾次,賀股長都說正在辦理,讓他耐心等待。

過了半個月,程家來催問,錢玉生隻好再到縣城探問,賀股長卻隻接電話不肯露麵,說這事兒很難辦,他正在極力周旋,讓錢玉生再耐心等等。錢玉生這下急了,預感到事情不妙,隻好花錢托關係找到房產局,問負責辦證的人員,說根本就沒有收到程家的申請。錢玉生這才意識到被賀股長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