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錦點了點頭,問,你的生意咋樣了?
程偉建說,不錯,剛拉了一車貨到武漢,賺了一筆。今後我可能主要往保康大山裏跑,那裏野生的山貨更多。
宋雲錦說,你生意越做越大了,可要注意身體喲。
忽然間,宋雲錦嚶嚶地哭了起來,程偉建將她扶到床上,取出一張餐巾紙給她擦眼淚,問,咋又哭起來了?身體不舒服嗎?
宋雲錦忍住哭聲說,胡光明同意離婚了。
程偉建啊了一聲,說,這是好事,應該高興啊,你咋還哭起來了?
宋雲錦說,我是高興啊,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說完就撲在程偉建懷裏,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可是,片刻之後,宋雲錦卻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程偉建勸慰道,你要樂觀一些,這樣對你的身體會有好處。
宋雲錦嗚咽著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是舍不得你呀!
程偉建急忙捂住她的嘴,說,雲錦,你莫瞎說,我不聽。
宋雲錦輕輕地把程偉建的手掰開,平靜地說,偉建哥,你們怕我傷心難過,所以都不肯對我說實話,你們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的病情我心裏最清楚,你們誰也騙不了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自然規律誰也不能違背,我也是讀過書的人,這個道理自然明白。說實在的,我並不怕死,隻是我丟不下你,丟不下我的伯伯媽媽呀!
說完,宋雲錦的眼眶裏飽含淚水。
程偉建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一點一滴落在宋雲錦的手上。
這時,程紅霞過來喊吃飯,眼前的情景讓她百感交集。她既羨慕兩人真摯的愛,又為宋雲錦不幸的遭遇深感惋惜,繼而又聯想到自己的婚姻,一時傷心起來,倚著門框潸然淚下。
第二天,一車木耳急於運往福州,程偉建不得不隨車前往。
此後每天傍晚,宋雲錦都要站在三樓頂上向東南方向眺望。然而,遠處一片飄渺,漢江依舊奔湧。她隻好把目光收回來,所及之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群,人群的腳下,就是養育她的青石橋街。
這長長的青石橋街啊,不僅是一條古老的街道,也是與人生苦旅息息相關的重要場所。曾經有難以計數的新生嬰兒從這裏走上人生的軌跡,也曾經有難以計數的生命在結束以後,被人們從這裏吹吹打打地抬棺而過。宋雲錦想,或許這裏就是一次世事無常人生苦短歲月難留的悲情之旅吧。
程偉建再次回來的時候,已是兩個月之後了。
他沒有急著去見宋雲錦,也沒有先回家,而是直接來到蓮心庵。不曉得從啥時候起,青石橋鎮上的人們遇到事情的時候,都愛往蓮心庵跑,他們把蓮心庵當成了精神的避難所和希望的發源地。
慧遠已在門口迎接,她雙手合十,麵色沉靜地說,阿彌陀佛,施主,貧尼已等候多時了。聽到說話聲,旁邊空地上的烏龜抬起了頭,慢慢爬了過來,背上的符號清晰可辨,仿佛某種神秘的暗示。
程偉建驚訝地問,法師,你咋曉得我會來找你?
慧遠說,施主,貧尼沒有說你會來,貧尼隻是在等你。
程偉建說,法師,我來為一個人祈求平安。
慧遠說,施主,貧尼為天下蒼生祈求平安。
程偉建說,一個多好的姑娘啊,她的命為啥這樣苦?
慧遠說,施主的話裏已經有了答案。
程偉建問,法師,我跟她情深意重,為啥不能終成眷屬?
施主,聽貧尼講個故事吧。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一個姑娘下到漢江遊泳時不幸溺水身亡,身子被衝到沙灘上。這時候,走過來一個小夥子,看見姑娘沒有穿衣服,就脫下自己的襯衫蓋在姑娘身上,然後轉身走了。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小夥子,他想了想,回家拿來鐵鍬,挖個坑把姑娘埋了。再後來,姑娘和兩個小夥子都轉世托生了,她與第一個小夥子相愛了一場,但她最終嫁給了第二個小夥子。
程偉建說,因為第二個小夥子安葬了姑娘?
慧遠點點頭說,對,這就是緣分。
程偉建問,那,雲錦的前世是誰埋的她?她的來生又將嫁給誰?
慧遠很是驚訝於眼前這個小夥子的聰靈,就說,對於雲錦來說,施主就是第一個小夥子,你們注定隻是相愛一場,而不能成為夫妻。胡光明是第二個小夥子,盡管雲錦不喜歡他,但這就是命。
程偉建忽然問,法師,雲錦還有希望嗎?
慧遠卻開始閉目誦經了。
程偉建急匆匆地來到宋家。
戀人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大家都知趣地不去打擾,兩人世界溫馨而浪漫。宋雲錦麵色紅潤,目光有神,看起來精神很好。然而,到了第二天下午,說著說著,她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栽倒在地。程偉建急忙背起她就往青石橋衛生院跑。醫生檢查後說,準備後事吧。程偉建拉住醫生的手,急切地問,醫生,還有救嗎?醫生無聲地搖了搖頭。
一家人忍悲含淚,坐在病床四周守護著宋雲錦。
李玉慧和程運良也過來了,兩人陪著宋萬銀兩口子一起落淚。李玉慧和宋萬銀不時對視一下,目光中是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看懂的內容。胡主任和老婆也來了,神情哀傷地勸慰宋萬銀,可勸著勸著自己卻潸然淚下。
程偉建伏在宋雲錦的身邊,握住她的手,呼喚道,雲錦,我是偉建呀,我是你的偉建呀,我們還要結婚,還要過更好的日子。我說過一定讓你住上帶花園的別墅,我們的目標還沒有實現,你不能這麼早就走呀……
宋雲錦似乎聽懂了程偉建的話,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
程偉建大聲喊道,雲錦,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然而,宋雲錦卻毫無反應。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抖動了一下,醫生摸了摸脈搏,又看了看眼睛,說,唉,可惜我們無力回天,她已經走了……
程偉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雲錦啊,你咋舍得扔下我啊!我們苦苦等了這麼多年,眼看就要結婚了,你卻一個人先走了。我不讓你走……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娶你!
多少年來積鬱在胸中的委屈和憤懣一下子爆發出來,淚水猶如江河奔湧,頃刻間淹沒了程偉建的心頭。屋裏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宋萬銀甚至哭得背過氣去,他既為這一對曆經坎坷的恩愛情人,也為這一雙無法相認的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錢瑞蓮也被人攙扶著,拄著拐棍來到衛生院。她顫顫巍巍地走到宋雲錦的病床前,看了看她的遺容,忽然悲哀地說,唉,白發人送黑發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程偉建猛然站起來,一口氣跑到回龍觀門前的空地上,麵向寬闊的漢江,麵向連綿的群山,大吼一聲,啊——聲音在江麵上擴散,遇到山峰後又折轉回來,形成回聲。
陳道長從回龍觀裏走出來,徑直走到程偉建身邊說,小夥子,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多多保重。
程偉建轉過臉來,神情哀傷地問,道長,雲錦這麼年輕,病魔為啥偏偏抓住她不放?
陳道長沒有正麵回答,卻指了指地上的枯草說,小夥子,你來看。說完彎腰拔起一株草,指著枯草的根部問,你看這是啥?
程偉建湊近一看,原來是新發的芽。
陳道長說,白居易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老子說“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道教把陰陽五行中的“木”當做生發之機。貧道手裏是普普通通的草,死了一批,又生一批,越生越多,叫做“芸芸”,這個詞與佛家的“眾生”合在一起,就變成了“芸芸眾生”。人的生命就跟這草一樣,死是另一種形式的生,生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人生就是這樣,沒必要太難過。
程偉建點點頭,擦去臉上的淚水。他似乎聽懂了陳道長的話。
程偉建的那一聲呐喊也傳到了蓮心庵。
慧遠正獨自靜修,忽然間把一顆念珠握在手裏,吩咐兩個弟子一同下山。
猛然間看見三個尼姑出現在門口,宋萬銀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深鞠一躬,說,慧遠法師,把你也驚動了,實在不好意思。
慧遠雙手合十,神色凝重地說,阿彌陀佛,貧尼來送送雲錦姑娘。
慧遠雖年事已高,但仍然步履輕盈,舉止優雅。她麵向宋雲錦的遺體鞠了一躬,然後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聲。眾人都屏住呼吸,連悲痛欲絕的人也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屋裏靜得近乎虛空。
臨走的時候,慧遠送給宋萬銀一張條幅,上麵是一首詩:來時空空去空空,芸芸眾生各不同;青煙一縷隨風去,花開花落兩枯榮。
逝去的人已經逝去,留下的人還要繼續生活。
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活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程偉建漸漸從悲傷中走出來,全身心地去經營自己的生意。他頻繁地在武漢、廣州、福州等地和襄樊之間來回奔波,雖然很辛苦,但生意越做越順,越做越大,成了小有名氣的山貨供應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