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35(1 / 3)

三十六

放下老房子的事兒,宋萬銀又為女兒的病牽腸掛肚。

整個夏天,宋雲錦都在持續溫燒和咳嗽中度過。

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自己的病情,程偉建忙於做生意,兩人並不經常見麵。後來,咳嗽越來越厲害了,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到襄樊市醫院做了全麵檢查。化驗單出來後,醫生把胡光明悄悄拉到一邊,告訴他宋雲錦得的是肺癌,而且已到晚期,最多隻有半年時間了。胡光明當場就呆住了。

胡光明沒有把結果告訴宋雲錦,騙她說隻是呼吸道感染,住幾天就好了。回到家裏,胡光明把化驗單拿給老丈人看,宋萬銀看過之後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悶悶地抽起了煙;他隨後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婆,老婆頓時淚如雨下。

一家人都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宋雲錦,怕她承受不了,於是就統一口徑說是呼吸道感染。看著大家躲閃的眼神和勉強擠出的笑容,既聰明又敏感的宋雲錦曉得這是善意的欺騙,於是就不再問,隻是微笑著麵對每一個人。

第二天,宋雲錦就被再次送到市醫院。

臨走的時候,天空飄下了細細的雨絲,寒氣襲人。

她無限留戀地回頭凝視這長長的街巷,忽然想起自己最喜歡梅雨時節走在小巷裏,撐著一把花格傘,雨落在傘麵上,發出清脆的滴滴答答,一種濃濃的小資情調漸漸充盈心頭;那一刻真的懷疑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詩人戴望舒筆下那個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而又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眼睛開始濕潤了。

在她的腦海裏,青石橋街的影像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掠過。從前的街道是繁華的,兩邊高挑的門樓下,豎起的門板打開,就是一個個的店鋪。很小的時候,她經常路過一座高大氣派的房子,那時就隱隱約約地聽伯伯說過,那座老房子與宋家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就是如今程偉建家正在居住的曲家大院。

她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向街口走去。

老式理發店裏,笨重的鐵椅子正寂寞地等待著客人的光臨,而進出理發店的,多是生活在青石橋街上的老人。一條狗臥在屋簷下睡覺,大約寒雨打濕了它的美夢,它便懶懶地抬起頭,斜著眼看了宋雲錦一眼,“咕嚕”一聲又翻身睡去。

媽媽和幾個嬸嬸嫂子陪著宋雲錦往街口走去,雖然抬頭是肅穆的微笑,低頭是輕聲的安慰,但宋雲錦的心裏,仍然堵得慌。想哭。她的目光向巷子深處看去,久久地停留在曲家大院門口。她在等一個人,盼望一個人突然從大門裏走出來。然而,此時的程偉建遠在武漢,還不曉得她的病情。她帶著一絲遺憾登上了中巴車。

女兒走後,宋萬銀徹夜難眠,無聲流淌的淚水把枕巾都打濕了。第二天早上天剛麻麻亮,他就起床了,帶著傷感的情緒往蓮心庵方向走去。此後,他每天都去燒香拜佛,為女兒祈禱。

也許多年之後,遠在天國的宋雲錦終於明白,伯伯每天的祈禱或多或少地減輕了她的痛苦;對一個人刻骨銘心的思念也支撐著她的意誌,盡管正經受著病痛的折磨,但她仍然沒有絕望。

然而,打開肺腔後,醫生發現癌細胞已大麵積擴散,醫院也回天無力,隻好又縫合,告訴胡光明治療隻是延緩死亡的時間。兩個月的化療,已讓宋雲錦變了形,她開始在死亡的邊緣掙紮。

這天上午,宋雲錦醒來後,再次向胡光明提出離婚的要求。胡光明想了很久才說,雲錦,我現在不能答應你,等你病好了再說好不好?宋雲錦堅持說,你現在就答應我,說不定我還能多活些日子。胡光明卻神色黯然地說,不,雲錦,你現在正在生病,我不能答應你。我要是答應你了,別人會咋說我?會說我無情無義,我不想背這樣的黑鍋。

一陣悲哀再次襲上宋雲錦的心頭,她艱難地說,胡光明,事到如今你還說這種話,你不同我離婚就叫有情有義?可你明明曉得我不喜歡你,你卻非要跟我結婚;當初你伯伯以給老房子辦產權證為條件逼我伯伯答應,硬是把我跟程偉建拆散,這難道叫有情有義?你毀了我一生的幸福,你咋就不怕背這個黑鍋?我的時間不多了,你為啥還不肯放過我?說完哭了起來。

胡光明反駁說,你跟程偉建是八字不合,你伯伯親口說的,咋能怪我伯伯?宋雲錦幾乎吼叫起來,那是你們在騙我!因為用力過度,她的臉漲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氣。胡光明沉思片刻,忽然轉身走出病房。

下午時,宋萬銀兩口子過來看女兒,宋雲錦告訴父母胡光明不同意離婚,她說,我都這個樣子了,他還不放過我,我前世到底欠了他多少孽債?我這一生都毀在他的手裏!媽媽勸女兒,雲錦,他也是想在你生病時盡些責任,害怕離婚了對不起你,等你病好了再說好不好?宋雲錦哭了起來,我這個樣子,哪裏好得了?是不是等我死了他才同意?

宋萬銀拉拉老婆的胳膊,兩人相顧無言,神情落寞。

哭了一會兒,宋雲錦忽然說,伯伯,我問你,當初你說我跟偉建八字不合,是不是找的借口?你為了讓我相信,把慧遠法師也抬了出來,是不是為了我家的老房子你才這樣做的?伯伯,你今天能告訴我真實的原因嗎?她要把多年積累在心中的鬱悶發泄出來。

宋萬銀看著女兒,忽然悲從中來,嗚咽著說,雲錦,我的……好女兒,伯伯沒有……騙你,慧遠法師的話,你咋都不相信呢?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幸福?

他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媽媽抱住宋雲錦,替她擦掉眼淚,說,雲錦,別逼你伯伯了,他也有他的難處呀。

片刻之後,宋雲錦忽然笑了,唉,一了百了,早日解脫吧。

宋萬銀的心直往下墜,女兒的話句句擊中要害,讓他猝不及防,也倍感內疚。他想了一會兒,對女兒說,雲錦,在你的婚事上伯伯是對不住你,可事到如今也無法挽回。孩子,你放心,伯伯出麵來做工作,胡光明會同意的,你就安心養病,別再胡思亂想了。

回到青石橋,宋萬銀當晚就和胡主任進行了一番長談。他通報了女兒的病情,說女兒的時間不多了,目前最牽掛的就是自己的個人問題,希望早點兒有個解脫。

老胡,說實在的,我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是對不住她,當時隻為了個人目的,沒有考慮女兒的感受。唉,真委屈孩子了。宋萬銀說。

頓了頓,又說,老胡,說句話你別介意,你也看出來了,這些年雲錦的心思根本不在光明身上,光明也是個好孩子,可他跟雲錦沒有緣分呀。兩人在一起沒有感情,也很別扭,說到底是一個悲劇,既害了雲錦,也害了光明。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老胡,對不起你們了!

說完,宋萬銀站起來給胡主任鞠了一躬。

胡主任急忙拉住宋萬銀,說,老宋,你這是咋啦?

宋萬銀眼含熱淚說,老胡,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拉下老臉來求你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給光明做做工作?讓他同意離婚,這樣或許能讓雲錦多活幾天。

胡主任被宋萬銀的神情感染,心情也十分沉重,他想了想說,老宋呀,光明跟雲錦的事兒我都看在眼裏,做父母的都巴不得子女幸福,所以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和好,可萬沒想到雲錦會得絕症。孩子都這樣了,我們哪能隻顧自己的臉麵?你放心,我來做光明的工作。

宋萬銀說聲謝謝,轉身揮淚而去。

兩天後,宋雲錦再次提出離婚要求。

胡光明沉默了很久才說,雲錦,我曉得你的心思一直不在我這裏,作為一個男人,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可如今你病成這樣,我要是再不答應你,我的良心就會受到譴責。伯伯昨天也勸我同意,我也想通了,說到底我們之間是個悲劇,既然這樣,那就早點結束吧,等你好了我們再去辦手續。

宋雲錦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從小包裏拿出一張紙,遞給胡光明,說,你這樣說還算有點兒良心!離婚協議我都寫好了,請你在上麵簽個字,我們過幾天就去辦手續。

胡光明呆呆地看著宋雲錦,然後低頭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也許是終於看到了希望,宋雲錦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麵色也紅潤了,於是就要求回家。醫生見她很堅決,考慮到住院也不過是打針吃藥,回家到鎮衛生院治療也沒有影響,幾個人合計一會兒,就答應下來,為宋雲錦辦理了出院手續。

程偉建在武漢倒騰山貨的時候,曾經給宋雲錦打過好多電話,可宋雲錦每次都勉強做出很輕鬆的樣子,程偉建始終沒有發現她的病情。從武漢回來後,錢秀月在第一時間把宋雲錦的病情告訴了程偉建,他愣了一會兒,把眼淚擦掉,轉身就往宋家跑。

程偉建心疼地問,雲錦,你為啥要瞞著我呀?

宋雲錦說,不想讓你擔心。

程偉建歎口氣,你呀,總是太任性。隨即問了問治療的情況,說,雲錦,你的病其實就是呼吸道感染,因為耽誤時間長了,病情有些反複。不過隻要好好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了,三分治七分養麼。另外,要保持樂觀的心態,千萬不要失望。他不敢說太多,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說出了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