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建為難地說,法官說我敗訴是肯定的。唉,這事兒也怪我太粗心大意了,性子也太急,一心想快點兒把房子蓋起來,誰曉得惹下了這麼大的麻煩。
錢秀月著急地問,你接下來有啥打算?
程偉建兩手一攤,說,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門被推開了,李玉慧和丈夫走了進來。程運良進門就嚷,偉建,剛才你們說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你說宋萬銀叫你賠他十五萬?他憑啥叫你賠這麼多?真不愧是地主資本家奸商的後代,心狠手辣,這種人就不應該讓他翻身!
李玉慧白了丈夫一眼,就事說事麼,扯那些幹啥?
程偉建扶伯伯坐到沙發上,解釋道,伯伯,你不曉得這件事兒的來龍去脈,是我錯在先,都怪曲廠長是個酒迷糊,我被他害苦了。
程運良卻氣呼呼地說,宋萬銀他明擺著欺負人。他肯定是覺得在辦房產證上丟了麵子,這才找機會報複。不行,我明天得去跟他評評理。
李玉慧說,有兒子在前頭,你瞎操啥心呀?
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口響起——
唉,想當初……,這都是報應呀!
李玉慧回身看去,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她急忙走出去扶住錢瑞蓮,說,姥姥,是你呀,咋不進去坐會兒?
錢瑞蓮卻並不理會,用拐杖使勁兒地拄了拄地板,說,唉,要是我們當初待人家曲平川跟宋明飛好一點兒,要是你太姥爺當初不……說不定就沒有今天這事兒了……
程偉建聞聲走了出來,接過話頭說:
老太,這是兩碼事兒,不相幹的,你想多了。
錢瑞蓮卻彎著腰漸漸走遠了。
李玉慧覺得姥姥近來越來越叫人難以理解了。
法庭組織調解了一次,卻是不歡而散。
房子蓋到一半,上不上下不下的,停工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惹得別人看笑話,程偉建覺得實在是丟了臉麵。還有,房子蓋不起來,開發曲家大院的計劃就無法實施,這對他來說是更大的損失。
秋天,錢瑞蓮的百歲生日到了,盡管一家人心情都不好,卻也不敢馬虎,加上老太太是青石橋鎮上的第一個百歲老人,被大夥兒當做共同的榮譽,街坊鄰居們都要來湊個熱鬧,程家也不好拒絕,於是開始準備壽辰。
宋萬銀不好意思過來,就讓兒子兒媳婦代表宋家送了一份禮,一壇地封黃酒,兩斤茶葉,四盒金剛酥,外帶一個紅包。程運良撇撇嘴,說,真是虛偽,誰稀罕?李玉慧橫了丈夫一眼,錢瑞蓮卻癟著嘴說,那是送給我的,收下吧。
話音剛落,錢興達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圓筒狀的東西,進門就說,老太君,你猜我給你帶來了啥禮物?程運良迎上前說,親家,來就來麼,還送啥禮呀。錢興達爽朗一笑,說,這不是我送的,我們準備的禮物你嫂子一會兒就送過來。我是把慧遠法師送的禮物帶過來了。
李玉慧和姥姥對視一下,然後又把目光轉向錢興達。錢興達解釋說,是這樣的,我今天早上到蓮心庵去燒香,臨走的時候,慧遠法師把這個東西交給我,說是老太君百歲了,這是送給她的禮物。說完把禮物打開,原來是一幅畫,畫中是兩個壽桃,旁邊有兩行字:
百壽善當先,萬事和為貴。
錢瑞蓮伸出雙手,抖抖索索地接過畫,盯住畫幅看了好一會兒,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眾人發現她已是淚流滿麵。她顫巍巍地站起來,盯住李玉慧,說,玉慧,扶我進去。
走進房間,錢瑞蓮示意李玉慧插上門,然後貼著她的耳朵說,玉慧,慧遠法師說得對,和為貴,和為貴呀。我們兩家的恩怨,應該了結了。
李玉慧問,姥姥,你的意思是?
錢瑞蓮說,玉慧,你大概也聽說過曲家大院的故事吧?
李玉慧說,是的,聽說過,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豆了。
錢瑞蓮端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地說,不,玉慧,你不完全了解,這裏麵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姥姥擱在心裏擱了幾十年了,今天,我要把真相告訴你。
隨著錢瑞蓮的講述,多年前的一幕景象重新浮現在讀者麵前:
在給曲家翻修房子的時候,範成奎無意中在牆角處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洞裏發現了一包玉器。那些玉器是曲家祖上在躲避匪患時胡亂塞進去的,而放置玉器的人恰好又被土匪殺害,玉器於是就一直藏在裏麵。後來,曲家發現玉器不翼而飛,還以為是被土匪劫走了,沒想到這番陰差陽錯居然成就了一個人的財富夢想。
玉器綠瑩瑩沉甸甸,令範成奎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見四下無人,他用顫抖的手悄然將玉器揣進懷裏,然後向曲家告假說自己病了,回家立馬把床下的火磚搬開,向下掘地三尺,將玉器深埋在裏麵,上麵再蓋上火磚,從此不再到曲家幹活。
此後的範成奎不再出遠門,隻是在街上活動,一邊幹活一邊觀察曲家的反應。過了一年,一切正常,曲家沒有任何人問起這事兒。範成奎見時機成熟,就從地下挖出玉器,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先後五次來到襄陽,把玉器兌換成一袋數量可觀的銀元。
這就是範家巨額錢財來曆的真相。
李玉慧瞪大眼睛說,天啊,原來是這樣。
錢瑞蓮平靜地說,範成奎算起來還是你的太姥爺,他用從曲家偷來的錢財買下錢家的房子,買下田地,後來曲家又設套把範家的家產奪回去了,算是一報還一報,扯平了。唉,這麼多年來,兩家的恩恩怨怨不能說跟這沒關係。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兩家的恩怨也該結束了。
李玉慧忽然問,姥姥,你今天跟我說這些幹啥?
錢瑞蓮說,你明天去找宋萬銀,讓他放過偉建。
李玉慧還是聽不懂,這……是兩碼事兒呀?姥姥。
錢瑞蓮說話的思路仍然很清晰——
我們背著人家宋萬銀買下老房子,多少有些不仗義。宋萬銀他抓住偉建不放,也是給我們難堪。兩家的恩怨,難道還要讓下一輩人來繼續?“百壽善當先,萬事和為貴”,慧遠師父這兩句話既是說給我聽的,也是說給大夥兒聽的。都讓一步吧。
第二天早上,趁著買菜的機會,李玉慧悄悄來到宋家酸醬麵館,告訴女兒說她想找宋萬銀談談,讓女兒幫忙聯係一下。程紅霞問,媽,是不是為哥哥的事兒?
李玉慧說是,程紅霞就說,我老公公也太過分了,這種事兒也做得出來?現在一條街都曉得哥哥被告上法庭了,我們程家的臉都丟盡了。
李玉慧歎口氣,紅霞,這事兒你就不要插言了。快打電話吧。
不一會兒,宋萬銀就匆匆地進來了。
兩人在一間小包間裏相對而坐。
宋萬銀呷了一口茶,先開了口,我曉得你為啥來找我。
李玉慧輕聲說,既然曉得了,我也就不多說。現在整個青石橋街都在看偉建的笑話,你也真做得出來。我隻想問你,這件事兒你打算咋收場?
宋萬銀看著李玉慧,忽然笑了起來。
李玉慧卻一臉嚴肅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笑?看著偉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都心疼,你說你咋下得了手?有句老話叫做“沒事常思有事時,讓人三分不算癡”,你好好想想吧。言語間已有了幾分不滿。
宋萬銀聽出了這份不滿,卻不去理會,而是繼續看著李玉慧;李玉慧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頭說,你老看我幹啥?說話呀。
宋萬銀這才說:
玉慧,偉建也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想跟他過不去?
李玉慧問,那你為啥還要告他?
宋萬銀說,說實在的,偉建是個好苗子,知書達理,精明能幹,將來肯定能幹出名堂,比我那個兒子強多了。我常常想,要是偉建能叫我一聲伯伯該多好!可我沒這個資格,我心裏不好受呀……
宋萬銀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李玉慧背過身去,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這跟你告他有啥關係?
宋萬銀若有所思地說,玉慧,別人不理解我,你還不理解我?紅霞為這事兒好幾天都不跟我說話,可我並沒有計較;老程在背後肯定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些我都認了。我隻在乎你的想法。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的一番好意的。
李玉慧越聽越糊塗了,你的一番好意?
宋萬銀解釋道,我在想,偉建是塊好鋼,可好鋼更需要鍛造。他年輕氣盛,有衝勁兒是好事兒,可也太狂了,把誰都不放在眼裏,時間長了肯定要吃虧。我告他並不是跟他過不去,我是在用這種方式來磨練他,其實我也不在乎那點兒損失,我哪忍心讓他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