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2章 第二章(1 / 3)

ACT2

INFANT

尤芬麗眉頭緊皺,歎著氣。

時值早晨,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內除了尤芬麗的哥哥之外,所有的公司成員都到齊了——尤芬麗、佛隆、藍伯特、貝爾莎妮朵、普利妮希卡……若是加上旗下神曲樂士的契約精靈,就連克緹卡兒蒂、蜜婕德莉特、雅帝歐也都同時在場。

這幾天,由於克緹卡兒蒂失蹤的關係,佛隆完全沒有辦法處理被安排的工作,使得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業績不怎麼好看。現在就連平常不怎麼出現的蜜婕德莉特跟雅帝歐都到了,這間事務所應該算是全員到齊了吧。

尤芬麗昨天中午接到佛隆的電話,被告知克緹卡兒蒂已經回來的事。為了避免克緹卡兒蒂出現失去神曲的戒斷症狀,佛隆希望能在上午開始上班前的半小時跟公司商借隔音室使用。這也代表著一個禮拜下來完全處在休息狀態的佛隆跟克緹卡兒蒂,總算要回歸公司營運的常軌了。

一般來說,這時候尤芬麗都會對大家說:『好了——那我們接下來就跟往常一樣,好好加油吧!』藉此激勵士氣。然而這時候什麼都沒說,是因為——

「怎麼了啦,喂?」

雅帝歐嘻皮笑臉地對著自己的契約樂士喚了一聲。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尤芬麗到底為何歎氣,這是明知故問。

這位格鬥癡型男精靈非常喜歡揶揄自己的契約樂士,總是說這是他對契約樂士表達敬愛的方式。

「還問怎麼了?」

尤芬麗以一副有氣無力的語氣說:

「我才想說克緹卡兒蒂回來,佛隆的工作也終於可以回歸正軌了。結果……」

尤芬麗伸手指向辦公室角落、一張擺在窗前的沙發。公司裏的員工結束朝會之後,竟然全都跑到坐在那張沙發上的某個幼童身邊。

這個幼童不用說,就是克緹卡兒蒂帶回來的精靈——夫拉梅爾。

「這樣綁很可愛吧?」

普利妮希卡為夫拉梅爾紅色的頭發綁上黑色的緞帶,和克緹卡兒蒂一樣。夫拉梅爾似乎因此而覺得癢,但並沒有對此顯露出反感,仍舊乖乖地坐在沙發上。

「喔喔!」

克緹卡兒蒂看了,驚呼一聲。

普利妮希卡原本就有繪畫天分,對衣著打扮的品味也非常出眾。事實上,這間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製服設計正是出自普利妮希卡之手。

「真的看起來比較可愛了耶!」

「夫拉梅爾雖然發量不夠,綁起來有點像男孩子……不過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可愛。跟佛隆學長站在一起,就好像搭配好的一樣。」

「…………姆?」

聞言,克緹卡兒蒂蹙起眉頭,眨了眨眼睛,接著望向普利妮希卡,對她喚了一聲:

「尤吉莉的妹妹——」

「嗯?」

「你說——夫拉梅爾看起來『像個男孩子』……是什麼意思?」

「咦?什麼什麼意思?」

普利妮希卡一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此時的夫拉梅爾雖然不知道她們正在談論自己,卻也歪著頭看著克緹卡兒蒂和普利妮希卡。這般純真無垢的表情,搭配一對又圓又大的眼眸,以及稚嫩圓潤而泛著櫻花色澤的臉頰,可愛的模樣直叫人為之屏息,心跳不已。

克緹卡兒蒂將手放在夫拉梅爾的頭上,接著說:

「夫拉梅爾可是男生喔!」

「…………」

這句話像是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外國語文,讓所有人同時陷入沉默。

一陣異常的死寂之中,不曉得是誰的筆忽然掉到地上,「喀啷」地發出聲音。

接著……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普利妮希卡還來不及反應,藍伯特、貝爾莎妮朵、兩個蜜婕德莉特,還有佛隆全都揚起了一聲驚叫。除此之外,就連待在遠處旁觀這一幕的尤芬麗和雅帝歐也忍不住對望了一眼。

克緹卡兒蒂環顧事務所的所有成員,有些憤慨地說:

「難道都沒有人察覺到嗎!」

「誰會察覺到呀!」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當事人——夫拉梅爾則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家為何感到驚訝,瞪大了眼睛,眨呀眨的。

「哎呀,不滿十歲的小孩看不出性別是常有的事啦……」藍伯特說。

身材高跳的他彎下腰,直視夫拉梅爾的臉龐。這一柱幼小的精靈五官纖細端整,頭發偏長,怎麼看都像個女孩。

再加上克緹卡兒蒂幫他準備的衣服不但以紅色為基調,一條七分膨褲又好像裙子一樣,完全就是十足的女孩打扮。

「藍伯特,我先說好——」

克緹卡兒蒂半眯著眼睛,瞪著藍伯特說:

「你要是敢對夫拉梅爾出手,我可饒不了你!」

克緹卡兒蒂似乎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認為藍伯特男女通吃。基於有趣,藍伯特也從沒有否定她這樣的想法,甚至刻意捉弄她,讓事情變得越來越棘手。

比方說……

「我知道啦。」

藍們特擺出一副理應如此的表情點點頭,同時舉起右手,將左手貼到胸膛上,有如宣誓般地接著說:

「我隻會對佛隆出手啦。」

「你這家夥——」

「開玩笑的!你的反應真的很有趣耶~~」

藍伯特笑著說。

一旁的尤芬麗看著他們之間的互動,忽然又噗了一口氣。

「怎麼啦?你覺得自己沒有參與,很寂寞嗎?」

雅帝歐露出戲譫式的笑容,出聲詢問。

對此,尤芬麗抬起頭,發出像是野獸咆哮前的嘶鳴聲,瞪著他說:

「我揍你喔!」

「好嘛,換個說法——『之前這間事務所的話題都是以我為中心在轉的!現在竟然跑到那個小鬼頭上!不可原諒~~』

……這樣好吧?」

「你是想讓我用精靈文字烙鐵燒你嗎——不對啦!我們公司可不是托兒所!把那孩子帶來公司隻會造成麻煩而已~~」

附帶一提,尤芬麗是在公司休假的時候接到克緹卡兒蒂回來的消息,因此現在還沒辦法幫他們安排新工作,佛隆的行程表也是空白的。然而,這不代表他們可以放假。尤芬麗原本打算從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的工作中,挑選出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可以解決的案子,交給他們去做。

但是,這麼一來,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的時間便空了下來,出門前有時間可以花在夫拉梅爾身上。

聽藍伯特說,昨天貝爾莎妮朵被嚇得差點失去理智,不過今天似乎是冷靜下來了,與克緹卡兒蒂之間的互動就跟平常一樣。原本就喜歡小孩子跟小動物的普利妮希卡,現在也在幫夫拉梅爾綁頭發,並用手輕戳他櫻花色的臉頰,對他真是疼愛有加。

嗯,夫拉梅爾得到公司員工的疼愛也不是壞事,問題是他怎麼看都隻是個孩子,待在工作環境裏麵隻會造成阻礙。

由於他是精靈,不可能跟一般人類小孩一樣寄放到托兒所,但也不能因此而把他帶去客戶委托處理問題的現場——如果帶去了,想必許多客戶會對此蹙眉感到不滿吧。

「嗯,不過呀……」雅帝歐歪著頭說:「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怪怪的?」

「夫拉梅爾啊……」雅帝歐用下顎指向坐在沙發上的小男孩。「我總覺得他跟一般精靈不太一樣。」

「是嗎?」

「……你看看蜜婕德莉特。」

「……啊。」

尤芬麗眨了眨眼睛說:

「因為他的性格太穩定了?」

「對。」

一般來說,精靈在出生之後的數年——甚至數十年內,其個性,甚至人格都會處在不安定的狀態,比方說蜜婕德莉特說話時的語氣跟表情就是一個明顯的案例。處在這種狀態的下的精靈總是一下憤慨、一下哭泣,情緒反應常常讓旁人難以理解。

以人類來說,在身體和精神發展到完全成熟前,總會經曆許多不同的階段。但精靈基本上是先有精神意識,以其精神意識創造出肉體,成為肉體的主人。這樣的變化主要都是出現在精神意誌上,因此這些變化造成的不安定,也會反應在他們的言行舉止上。

然而,夫拉梅爾沒有這種現象。

他很乖,很安靜,隻是有些呆呆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是有聽說精靈在剛出生的時候因為意識根本還未成形,所以也沒什麼好不安定的。」

「有這種事嗎?」

「我也隻是聽說,沒有親眼見到就是了。」

以人類的情況來說,辨識能力、知覺等等感官會隨著肉體一同成長。不過精靈物質化的時候,這些肉體上的感官則都已經成形,尚未發育完全的精神意誌卻無法統合從這些感覺器官中流入的大量情報,這也被歸類為他們在行為表現上不穩定的一個可能原因。

然而,雅帝歐指的是——某些精靈在出生之後馬上就被其他精靈帶走,不會有過多的環境資訊流入他們的眼中、耳中。於是在缺乏刺激的情況下,他們的行為表現可能會變得呆板。

「所以這孩子就是這樣嗎?畢竟是克緹卡兒蒂把他帶回來了……」

「嗯,是吧。」

說起來,眼下的情況其實依然不太正常。

首先,一般精靈出生的時候,鄰近的精靈都會察覺到,並且聚集過來,在一定的時間之內共同扶養這柱精靈。

然而,克緹卡兒蒂似乎打算獨自把夫拉梅爾帶在身邊——不,其實「克緹卡兒蒂忽然消失,一去就是一個禮拜」的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如果夫拉梅爾出生在距離托爾巴斯市來回需要整整三天的地方,便不是一般精靈有能力發現其他精靈出生的距離。克緹卡兒蒂到底是怎麼在這麼遙遠的距離之下察覺夫拉梅爾出生的呢……這點也是個謎。

「所以才會……嗯……」

「怎麼了啦?這樣的表現一點都不像你。」

「嗯~~……」

隻見雅帝歐雙手叉在胸前,歪著頭思索著,確實是他平常鮮少出現的模樣。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切說明「夫拉梅爾帶來的不協調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也許是我多心了吧。」

他最後做出這樣的結論。

接著……

「——那個,所長。」

佛隆忽然把頭提起來,對著尤芬麗問:

「我可以用隔音室嗎?」

「啊、喔,好啦好啦。」

尤芬麗點頭回應。

克緹卡兒蒂離開了佛隆許久,為了防止她出現戒斷症狀,得先為她演奏神曲,然後再出門處理客戶的委托。佛隆今天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

「好了,你們兩個也該出門了吧?」

「是。」

「我們這就出發!」

在尤芬麗的催促之下,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點了點頭,隨即從辦公室後門離開。

確認了自己的行程表之後,尤芬麗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佛隆說:「那你下午就去處理那件別墅的委托……這件事就麻煩你羅。」

「是。」佛隆點點頭。

「那麼,我也要準備出門,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說完,從置物櫃中取出愛用的單人樂團的尤芬麗帶著雅帝歐,跟在藍伯特和貝爾莎妮朵之後,也從後門離開了辦公室。

魯謝賽理斯市警察署的辦公室大樓——

一樓樓層盡頭的餐廳內,精靈課刑警夏德亞尼·伊茲·艾羅過了中午才開始吃午餐。

他的姓氏和名字之間夾了一個精靈才有的柱名,從這樣的特征就可以知道他是精靈。

然而,做為一名精靈,他的形象跟一般人熟知的精靈有些差距。

他穿著一身黑衣、打著領帶,臉上還戴著墨鏡……要是打扮再誇張一點,別說是刑警,甚至有人會覺得他根本就是個犯罪集團的成員。

他的長相其實不是非常嚴肅,整體看來卻給人一種壞人的印象。因此,若是不認識的小孩晚上一個人走在外麵而碰到他,搞不好會嚇得哭出來吧。

到了近代,精靈參與人類社會的情況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然而,說到擁有人類外型的精靈,大家聯想到的都是俊男美女,甚至就連打扮都跟人類有些不一樣——這是一般人對於精靈的認識。不過夏德亞尼的形象完全打破了這種印象。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精靈生活在人類社會之中,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人類社會的影響。所謂近墨者黑,精靈課的刑警必須和加入犯罪集團的精靈周旋,就算身為警察,與這樣的家夥接觸多了,多少都會變得「麵目可憎」。畢竟對手可不是什麼願意接受紳士協定、堂堂正正決鬥的人,若是嚇唬對方就能了事,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因此,擔任警察工作的入都會讓自己的表情多一分威嚇性。不隻夏德亞尼如此,其他精靈及人類也是一樣。

就這方麵而言——

「——嗨,夏德亞尼。」

會主動找他搭訕的人並不常見。

「…………」

他透過太陽眼鏡抬起視線,望向聲音的主人。對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也是署裏的同事。

這人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了一盤咖哩。

他的頭發稀疏,因此刻意梳成三七分的整齊旁分發型,細長的眼睛上掛著一副粗質眼鏡。他的身上穿著跟夏德亞尼一樣的西裝,顏色卻是非常不起眼的灰色,顯得非常沒有存在感。

男人一張看來非常神經質的細長臉形似乎不善於搏鬥。比起刑警,更像是署裏的行政人員。

「我可以坐這裏嗎?」他舉起一隻手,指著夏德亞尼的桌子問。

「請啊。」

夏德亞尼把托盤稍微往自己這邊拉過來了一點,讓對麵座位的桌麵可以有足夠的麵積擺放托盤。

「怎麼了,倉木?」

同時,他吃飯的手停了下來,對著這位署裏的同事問。

倉木·巴席伯爾刑警——說是夏德亞尼的同事,不過他其實不是精靈課的人,而是刑事二課的刑警。

刑事三諜多半處理詐欺、恐嚇、竊盜,以及綁架等等非直接關係到暴力行為的案件,這種案件通常需要深入調查。如果夏德亞尼沒有記錯,巴席伯爾負責的應該是最近頻傳的兒童綁架案。

另外,巴席伯爾跟夏德亞尼雖然不是特別合不來,但也沒什麼交情。這邊明明有很多餐桌,他今天卻特地跑過來跟夏德亞尼同桌吃飯,一定有什麼原因。

「沒有啦,最近我們可能需要你們部門的幫忙,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最近?怎麼啦?難不成那起兒童綁架案跟精靈有關?」

「有可能……而且嫌犯跟被害人可能都跟精靈有關。這件事情非常棘手,我們需要人員幫忙,不過我們部門有槍戰經驗,或是其他戰鬥經驗的人實在不多。」

「……啊?」

聽到夏德亞尼的疑問聲,巴席伯爾蹙起眉頭說:「雖然消息沒有公開,不過這起事件的犯人不隻綁架人類小孩,連精靈也抓。」

「…………喔?」

夏德亞尼挺出身軀,應了一聲。

他所屬的精靈課就案件類型方麵並沒有明確的定義。在托爾巴斯都內,設有精靈課的警局不多——換句話說,沒有精靈課的市警局若是發生跟精靈有關的事件,都會交由其他部門處理。不過反過來說,設有精靈課的市警局,一旦聽到跟精靈有關的案件,精靈課便會跨部門地插手辦案。總之,隻要跟「精靈」有關,他們無論什麼類型的案子都辦。

「弗馬奴比克精靈不說,就連利坎特拉精靈好像也是綁匪的目標。其中有些綁匪專綁利坎特拉精靈,背後甚至還有人不惜花大錢指名綁架這類精靈呢。」

「哎呀,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夏德亞尼歎了一口氣說:

「我原本就在想說怎麼會忽然冒出來這麼多綁架事件,覺得一定事有蹊蹺,結果真的跟精靈有關係。」

「就是呀……」巴席伯爾麵色凝重地用湯匙拌著咖哩。「結果這一連串的綁架案不是個別獨立的個人行為,而是有組織的犯罪事件。」

「而且還扯上了人口販賣嗎?」

「我們課長是這麼想的。」

巴席伯爾點點頭說:

「不過你也知道,說到我們兩個部門的課長之間的關係嘛……」

「是啊。」

精靈課的課長跟刑事二課的課長間存有嫌隙,這件事在魯謝賽理斯市的警察署中無人不曉。

刑事二課的課長公子因為沉迷於由精靈與神曲樂士組成的偶像團體——名字好像是「奇☆嘉」之類的、很短的名字——結果高中留級之後退學,現在也遊手好閑,沒有工作。

這件事讓刑事二課的課長非常討厭精靈——市警署內的人是這麼說的,不過沒人真的去確認過。

「嗯,不過如果發生了什麼狀況,我還是希望有人可以及時出麵幫忙啦……所以才會過來找你。」

「原來如此。」

夏德亞尼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參與人類社會也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到現在卻還是搞不懂親子之間的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對於「刑事二課的課長為什麼討厭精靈」這點,他不但一直無法理解,甚至還覺得滑稽。

「也真是難為你了。我知道了,我會跟馬納伽他們說的。」

「拜托你羅。」

說完,巴席伯爾似乎終於放下了肩膀上的重擔,這才提起湯匙,開始吃他的咖哩。在話題就此告一段落之前,他似乎一直忍著沒動,現在倒是猛舀著盤子裏的咖哩,一口氣吃掉半盤之後,才終於喘了一口氣。

「不過話說……這個人蛇組織還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喝了一口水之後,他不以為然地說,表情跟語氣蘊含了憤慨之外的某種激蕩情緒。

夏德亞尼記得對方有兩個女兒。身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會對綁架行為產生憤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雖說這點十分正常,這種感覺卻非常重要。

一個人若是當警察當了太久,通常會對犯罪行為無感,覺得這些事情不過也就是如此。然而,這種情況在巴席伯爾身上大概不需要擔心。

「是想賺錢嗎?」夏德亞尼問。翻出了苦澀記憶的他接著補上一句:「嗯,畢竟這種事在以前是合法的嘛……」

「啊?合法?你是說綁架嗎?」

巴席伯爾眼鏡底下的一對視線忽然變得銳利,彷佛在說:「你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麼呀……」

「所謂『人權』是這兩百年來才有的存在。」

夏德亞尼帶著戲謔式的苦笑說:

「貴族跟王族等等階級製度隻剩下有名無實的空殼,不過是這一個世紀以來的事,奴隸製度廢除則是經過了大約一百九十年。然而,人口買賣合法的時代其實很久喔……那可是曆史悠久的買賣呀。」

「……原來如此。」

巴席伯爾露出一副厭煩的表情說。

「不管是人還是精靈,都可以賣得到好價錢……這世上不乏那種見錢眼開的人,所以綁架、販賣人口的情況才會層出不窮。最近甚至出現精靈仿效人類的這種犯罪行為——嗯,就連我也……」

此時,夏德亞尼用指尖彈了一下那盤裝著義大利麵的盤子,笑了笑——

「還有啊——」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一半的太陽眼鏡——那雙太陽眼鏡底下的眸子可不是普通的眼睛,瞳孔的形狀呈現瞄準鏡般的十字形。平常為了避免嚇到其他人,因此他就算在室內也戴著墨鏡——說:「關於精靈綁架的事件……」

「嗯?」

「精靈遭到綁架,下場並非完全被人當作玩賞用的寵物,或者性奴隸之類的……特別是牽涉到外國組織的時候。」

夏德亞尼用叉子卷著義大利麵,然後放開,毫無意義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什麼意思?」

「先把飯吃完吧,全部吃完。」

夏德亞尼瞄向巴席伯爾盤子上吃了一半的咖哩,如此表示。

「幹麼?為什麼忽然叫我把飯吃完?」

「因為這樣比較好。」

「到底是怎樣啦?別吊我胃口,快點說吧。」

「…………」

夏德亞尼歎了一口氣說:「吃掉。」

「咦?啊?你、你說什麼?」

「人類會把精靈吃掉。」

「…………等一下?你說什麼?」

巴席伯爾的腦中忽然陷入一片混亂。

這也難怪,畢竟「人類把精靈吃掉」的這句話實在無法照著字麵的意義解釋,太愚蠢了。

首先,人類的力量遠遠不如精靈。換句話說,「人類會把精靈吃掉」這句話就好像兔子會把獅子吃掉一樣扯。

然而……

「他們會利用精靈文字的封禁效果,讓精靈無法動彈。」夏德亞尼說:「然後吃掉精靈。」

「不、這……利用精靈文字是有可能封住精靈的行動沒錯,但是精靈的肉體應該是——」

「嗯,精靈若是死了會還原成光——是有這種浪漫的說法。不過實際上,精靈若是死了,肉身也會失去結合的力量,因而崩解……當然,這中間還是有時間差的。比方說,如果我現在把我的手給砍下來——」

夏德亞尼舉起叉子,作勢在自己的肩膀上畫下一刀。

「我的手臂會在瞬間發光,然後開始崩解,但不是瞬間崩解,所以會有數秒鍾到數十秒鍾的時間做為殘留物質留在世上。」

「…………」

「不過在把精靈吃下肚之後,精靈肉身便會在自己的體內化成光芒……他們大概認為就是這樣才『有效』吧。」

「有效……這是——喂,你說的該不會是……」

「長生不老。」夏德亞尼說:「不隻是精靈,人類一直相信『隻要吃了長壽的動物就可以延壽』,這是從很久以前就有的。吃精靈不過隻是這種民間信仰的延伸罷了。因此,有些白癡始終認為隻要吃了精靈就可以延壽,而且還真的有人相信。」

「…………」

「所以那些有錢而執著於永生的老頭,用精靈文字封住弗馬奴比克精靈的行動,每天啃食精靈的肉……不過這種事隻發生在弗馬奴比克精靈身上,據說是因為——弗馬奴比克精靈擁有人類的外型,對人體來說適應性較好……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他們甚至認為幼小的弗馬奴比克精靈更充滿生命力,明明怎麼看都是隻憑外表印象瞎扯出來的鬼話……」

「…………」

巴席伯爾啞口無言。

他當了很久的警官,卻不太有機會接觸到這種異常犯罪。或者說,他所負責的詐欺、恐嚇一類案件,跟這種異常犯罪其實是兩種極端。因此,現在從同僚的口中聽到這種話,讓他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

「不過要是把抓來的精靈殺死,珍貴的肉品就沒有了,所以他們會讓這些精靈活著,大口大口地吃——而說到精靈……嗯,我們的生命的確比起人類來得強韌,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死掉。」

「夠了,不要再說了……原來如此,我應該聽從你的勸告的。」

巴席伯爾低頭望著自己的半盤咖哩,點了點頭。

「不過這——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吧?」

「人類是一種無法脫離迷信的生物。」

夏德亞尼搖搖頭說:

「存在於過去、倚靠這種信仰而活的人,現在不一定沒有。畢竟這可是一個就連奇達利歐共和國的精靈炸彈都不怎麼稀奇的時代呀!」

「…………」

巴席們爾想開口,卻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閉嘴。畢竟他的上司便是個討厭精靈的人,現在也育許多人排斥精靈,或者把精靈當成家畜一樣利用。夏德亞尼說得沒錯,這是事實。

「嗯,我沒有意思要把人類貶成笨蛋,畢竟被那些人類騙走的精靈搞不好更笨呢!總之,不論人類或是精靈,都有些無藥可救的家夥……跟這種情況相比,族群問題或是種族歧視都算是小事吧。」

「這些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讓人覺得格外沉重啊……」

「抱歉,我的內在跟外表不一樣,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頭子羅。」

夏德亞尼聳聳肩說。

他抓起托盤上的咖啡,一飲而盡,接著露出一臉跟巴席伯爾一樣的厭煩表情。「我總覺得不管是人類或是精靈,彼此都隻能帶給對方負麵的影響……」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這兩種生物沒有碰在一起會比較好嗎?」

「我想心裏存有這種想法的人,接下來肯定會出現的。」

夏德亞尼帶著感歎的語氣說。

——神曲代表的是演奏者的靈魂形製。

這句話聽在精靈或是神曲樂士關係者的口中一定不陌生,但它的內涵除了詩意,恐怕不能進一步代表些什麼。畢竟若是沒有人可以回答「靈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這個問題,便表示上述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至少有許多研究者是這麼想的。

然而,對於靈魂,一般觀點——或者說是字典上對於這個詞彙的解釋——認為「靈魂」代表的是人類或是其他生物的本質,是我們得以儲存記憶,孕育出人格的根本。也就是說,在靈魂之上附加記憶跟體驗,才得以醞釀出每個人的人格。

想當然耳,我們表現於外在的行動跟表情並非「靈魂」,畢竟環境當中出現了許多表現媒介的影響,不能忽略這些影響。

具體而言,靈魂隻是一種素材,神曲樂士的精神狀態不同,表現出來的也將會是截然不同的神曲——或者說,隻要利用不同的表現方式呈現自己的靈魂,神曲樂士可以演奏出支援戰鬥用的神曲,或是鎮靜用的神曲等等,讓神曲產生諸多不同的功效。

技術卓越的神曲樂士甚至可以讓其靈魂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形貌。

在塔塔拉·佛隆的記憶中,過去交手過的敵人——聖德拉·波爾森就是這種典型的神曲樂士。

然而,也有人不管怎麼樣都無法學會這個技術……佛隆就是其一。

佛隆的演奏成果完全取決於他的精神狀態。當然,做為一名職業神曲樂士,他可以在任何時候維持最低限度的演奏水準,在較為細微處卻會出現他無法掌握的部分。簡單來說,就是他的心情總是會赤裸裸地呈現在神曲之中。

關於這點,其契約精靈可以說是一聽便知。

「…………呼~~」

持續了半小時的演奏結束,佛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他所演奏的曲子雖然不是非常要求手指靈活運用的曲子,不過演奏了半個小時,別說是手指,全身上下都會覺得疲累。

之前尤芬麗曾經說過,這是因為他在各方麵浪費了太多不必要的力氣。事實上,尤芬麗不管持續演奏幾個小時,都不會覺得疲憊。像她這般頂尖的神曲樂士,演奏神曲大概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吧。

「怎麼樣,克……」

佛隆收起單人樂團,正打算呼喚他的契約精靈,卻一下子忽然說不出話來。

「克緹……?」

克緹卡兒蒂的臉忽然出現在麵前,佛隆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

而且——

「佛隆。」

鏘啷——克緹卡兒蒂一把抱住佛隆,身上的金色首飾應聲搖晃。她將佛隆的頭緊緊抱在胸口,一對豐滿的乳房貼在佛隆臉上,使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哇……克緹?」

此時的克緹卡兒蒂早已不是平時的十五歲少女模樣。

聆聽佛隆長達半小時的神曲演奏,她已經恢複成最初和佛隆相遇時那般美豔的成熟女性姿態。隨著身形變化,原本以白色為基調的事務所製服,現在也變成如火焰般豔紅的連身長裙。

倘若這身模樣的高貴豔麗成分再多一些,便會顯得糜爛而傲慢——就是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之下,凝聚出此時克緹卡兒蒂宛如奇跡般的美貌。

「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家夥……」

克緹卡兒蒂緊緊抱著佛隆,口中喃喃地嘟噥著:

「我才不在幾天而已就讓你覺得這麼寂寞嗎?」

「……啊……」

佛隆聽得滿臉通紅。

恐怕剛才的神曲已經將他的心緒一表無遺地全泄漏出去了——包含因克緹卡兒蒂不在而產生的寂寞、他對自己的厭惡,還有克緹卡兒蒂回來時那般安心的感受,以及能夠和她在一起而懷抱的喜悅……這些情緒都透他的指尖、經由單人樂團,在演奏出的旋律中升華,竄入了身旁這柱紅發精靈的耳中。

「我都還沒說你讓我一等就是十二年呢……」

「那個……嗚嗚……對不起。」

「開玩笑的啦。」

克緹卡兒蒂邊說邊把佛隆摟得更緊。

「我怎麼可能會拋棄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啦。」

佛隆的臉貼在那一對柔軟的酥胸之中,有如呢喃般地嘟噥著:

「可是我……」

「你害怕失去習以為常的日常光景……這對一個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沒什麼好害羞的。」

「…………」

看來就連佛隆因為克緹卡兒蒂不在而發覺自己變得沒用,導致心中產生的自我厭惡情緒,也都被克緹卡兒蒂在神曲中摸透了。

雖然他覺得很丟臉,想當場找個地洞把自已埋起來,克緹卡兒蒂卻允許他這麼表現自己。

說起來,佛隆從沒有經由神曲,如此淋漓盡致地將自己的心緒傳入克緹卡兒蒂心裏的經驗。至於現在這個結果,不知道是克緹卡兒蒂配合佛隆的神曲做出了更切合性的調整,還是佛隆的技術不知不覺地進步了……

「……對一個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克緹?」

聽到克緹卡兒蒂的語氣忽然變得感傷,佛隆因而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的聲音聽來彷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帶有一種近乎懊悔、懷舊,卻又彷佛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一種已逝的、無法挽回的記憶……

!這是……怎麼回事?

這次,克緹卡兒蒂明顯想要隱瞞跟夫拉梅爾有關的事。其實佛隆原本不想追究,然而眼下克緹卡兒蒂緊緊將他抱住時,心裏懷抱的情緒好像跟夫拉梅爾有關。

他想知道。

不過之前在與「歎息的異邦人」交戰之際,他已經決定不再過問這些事了。

雖然這些不過是一些單純的過往情事,然而對於知道的人,或是透露出這些訊息的人來說,卻會造成心裏的創傷。既然如此,在他們決定麵對這個問題之前,也許應該先做好承受的準備吧……佛隆因此下定決心,如果克緹卡兒蒂不願意說,那些問題又非迫切需要了解,他就不打算追問。

(不過有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覺得……)

他偶爾還是會想要了解克緹卡兒蒂的一切。

這有點像是幼稚而不知分寸的獨占欲……抑或是——

「克緹……嗚哇——」

正當佛隆打算開口呼喚他的契約精靈時,口中卻忍不住發出像是青蛙被車輾過時的慘叫。

被克緹卡兒蒂緊緊抱在懷裏的他,背後忽然又出現一股更強的力道,掐住了他的腹部。

「……嗚哇啊啊啊~~」

佛隆覺得自己產生了像是瓶裝美乃滋被人使勁地擠到一滴不剩的那種感覺,口中發出既像喘氣,又像痛苦呻吟的聲音。

「佛隆?」

克緹卡兒蒂總算放開他。

「…………把鼻。」

她看到夫拉梅爾像是要勒斷佛隆的腰似的,雙手緊緊纏在佛隆身上。

「哇——喂!夫拉梅爾!」

克緹卡兒蒂嚇得驚叫出聲:

「你在幹什麼啦!」

「嗯~~……」

夫拉梅爾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緊抱著佛隆不放,同時用臉頰磨蹭著佛隆——飽的背上浮現出三對鮮明的紅色羽翼。

這三對精靈羽翼與克緹卡兒蒂的非常相似,細節卻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對克緹卡兒蒂的精靈羽翼非常熟悉的人,恐怕會錯將夫拉梅爾的精靈羽翼誤認為是克緹卡兒蒂的吧。

「把鼻~~」

「啊……哇……夫、夫拉梅……爾……嗚哇……」

夫拉梅爾纏在佛隆身上的手越勒越緊,讓佛隆臉色發青……看來他現在可是使勁全力緊抱著佛隆,完全沒有收斂——克緹卡兒蒂已經可以在下意識中切換對人該有的力道,但夫拉梅爾在這方麵還不懂得拿捏。

「哎呀!你快點放手!放手呀!佛隆會被你勒死的!」

克緹卡兒蒂一邊叫著,一邊伸手打算拉開夫拉梅爾的手——

「——嗚哇!」

她卻沒有抓到。

克緹卡兒蒂的手臂忽然變短了。她那身修長的四肢、豐滿的胸部也都逐漸由成熟女性的體態縮小變成十五歲左右的少女形象。

看來神曲的功效已經消失了。沒有佛隆的神曲的克緹卡兒蒂,無法恢複成原本那般成熟女性的模樣。

然而……

「為什麼?我剛剛明明接受了那麼充足的神曲——」

克緹卡兒蒂的嘟噥聲充分反應出她此時的驚訝之情。

剛剛整整聆聽了半小時的神曲,再加上這段時間之內幾乎沒有釋放任何力量,她以為在佛隆停止演奏神曲之後,自己應該可以維持原本的姿態一段時間的。但是——

「嗚哇啊啊~~~~」

「啊!夫拉梅爾!總之你先放手啦!快點!」

現在不是檢視這個現象的時候。克緹卡兒蒂把問題丟到一邊,趕緊繞到夫拉梅爾背後,把他的手從佛隆身上架開。

「嗚~~嗚~~~~把鼻~~」

「哎呀!誰準你這麼任性的!」

麵對雙手被人從腋下架開、胡亂掙紮的夫拉梅爾,克緹卡兒蒂氣得大叫:

「就連我在抱佛隆的時候也會看時間、看場合削減力道!你這麼用力抱著佛隆是怎樣!太過分了!」

「嗚~~嗚嗚~~~~」

「你給我客氣一點~~~~」

「把鼻——」

「啊啊~~~~你這家夥給我聽話呀!」

克緹卡兒蒂想要製止夫拉梅爾,夫拉梅爾卻想從克緹卡兒蒂手中逃脫。兩柱精靈就這麼在隔音室的地板上糾纏起來——

「……克笛!」

「喂!有什麼好笑的!」

「克笛、克笛、克笛~~」

「你這家夥到底在笑什麼啦!喂!住手!不要拉啦!」

不知不覺,夫拉梅爾開始玩起來了。隻見他嘻嘻笑著,緊緊摟住克緹卡兒蒂的手臂,同時揪住她的頭發。

同樣是上級精靈,還是個孩子的夫拉梅爾卻一點都不懂得控製力道,讓克緹卡兒蒂的衣服跟頭發被夫拉梅爾越扯越亂。

「佛、佛隆!你不要隻顧著看!快來幫忙呀!」

這柱紅發精靈的頭發被扯亂,衣服被脫了一半,狼狽地求助於佛隆。然而……

「抱、抱歉,以我的能力實在是……」

從客觀的角度觀看,也許會覺得這副情景實在可笑而可愛,但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之間拉扯的力道,其實跟建築用的重機具相當,若是佛隆真的介入,很可能一碰就會受到重傷。因此……

「啊啊啊!可惡——夫拉梅爾!我對你再也不會手下留情了!」

克緹卡兒蒂右手握拳,指尖迸出了精靈雷的光芒。然而——

「克緹!那個……這裏是事務所,所以……」

佛隆畏畏縮縮地說:

「拜托你還是……節製一點……拜托……」

「嗚~~……」

這間隔音室鋪設有精靈文字,因此就算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同時施放精靈雷,也不會對牆壁或地板造成損傷。然而——施放出來的能量在不穩定的情況下,究竟會轉換成什麼樣的形式?沒有人知道,因此還是無法令人覺得安心。畢竟要是在衝擊之下產生爆炸,整間事務所搞不好還是會受到衝擊而被震垮也不一定——再說,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那麼身處在隔音室中的佛隆恐怕也嗚呼哀哉了。

因此——

「哎呀!你這家夥!可惡!」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到克緹卡兒蒂好不容易壓製住夫拉梅爾,讓他安靜下來——或者說夫拉梅爾隻是玩膩而不想玩了——過程整整花了快半小時。

不知道為什麼,始終籠罩在昏暗光線下的房間深處,一座老舊時鍾的指針正在轉動。它以彷佛要脫離塵世牽絆般超然的姿態,默默地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時間即將邁入正午,窗外是一片萬裏無雲的天空。

這間屋子本應坦然地沐浴在陽光下,此時卻顯得猶豫——或者說是懷抱忌諱地躲避在黑喑中。

窗外的風景彷佛一道布景,遙遠而缺乏真實感——或者說,其實是這間屋子裏麵彌漫著一股獨特的空氣。一股曆史悠久的氣息凝聚出一種沉重的印象,彷佛逝去的、結束的某種氛圍正排拒著象征未來的陽光。

時鍾上的指針……緩緩地轉動著。

那是一座帶有鍾擺的大型直立座鍾。

或許是因為這座時鍾保養得很好,隻見上麵的指針滴答滴答地轉動,猶如新品般流暢,確實地計算著時間流逝。

這個由齒輪所組合的、原始卻極為精致的座鍾,原本純粹隻是為了計算時間流逝而設計的工具,放在這間屋子內卻彷佛帶有「時間正在減少」的印象。

——彷佛指針轉向每一個刻度,就有某種東西正在流逝。

——彷佛指針每轉一個角度,終點便悄悄逼近。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卻沒有人出現在這間屋子裏,感歎「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擁有這種普遍的價值觀的人也許根本不會知道有這間屋子的存在。

「精靈島墜落……」

一名男子帶著吟詩般的語氣吐出了呢喃:

「一切都應該回歸原樣。」

「…………老爺說得是。」

屋子裏,距離男子稍遠的地方,一名黑衣管家正站在那座大鍾旁邊。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

「是的。」

「就好像有人在考試前就預先知道答案了……這種人會使考試的公正性蕩然無存。」

「您說得是。」

管家的回話聲好比滴答滴答轉動的秒針,一聲聲地附和著。

「那些古老的精靈非得從這個世上消失不可,否則我便無法完成使命。為此——」

男子閉上眼睛,彷佛要將意識送往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為此,我們需要方法。」

「您說得是。」

「一個有效率、萬無一失、可以將那些多餘的『曆史見證者』葬送掉的方法。」

「是。」

「……迪耶斯那邊怎麼樣了?」

男子忽然憶起了這個名字,出聲詢問。

身旁的管家自始至終都表情一致地帶著平板的語氣說:

「最近沒有接到他的消息。」

「這可麻煩了。」

男子歎了一口氣說:

「嗯,算了,我們先來進行所有能夠預先完成的準備工作吧。如此一來,一旦時機來臨,一切便可以一氣嗬成地完成。」

「……遵命。」

管家行了個禮。此時,時鍾上的長針「喀啦」一聲,直指向正上方,宣告正午時分來臨。

哈美俞是雙人乘坐的機車。佛隆若是要出門處理公司接到的委托,這輛機車後座坐的當然是克緹卡兒蒂。因此,這輛車的坐墊很長,也特地為乘客設置了兩個符合人體工學設計的落坐處。

一般來說,坐在後座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靠在機車騎士的背上,因為乘車者的體重位移方式會直接影響機車的操控性。因此,坐在後座的人最好能在重心方麵跟騎士合而為一,以跨坐方式坐在後座,並以雙手抱緊騎士的腰部,這是最為理想的。

然而,克緹卡兒蒂總是以莫名其妙的搭乘方式坐在後座。

畢竟她是精靈,不適用於人類的交通道路法條。她不常戴安全帽,至於說到她的坐姿,有時好像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將雙腿擺在機車一側,側身坐在後座。或是背對著佛隆而坐。心情不爽時,她甚至會直接坐在佛隆背上……嗯,畢竟身上穿的還是迷你裙,她至少不會開著腿坐就是了。

剛開始,佛隆對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坐姿總是會感到不安,但最近也習慣了。再加上克緹卡兒蒂可以在瞬間釋放出遠比起安全帽來得更堅固的防壁,甚至能飛到空中……佛隆後來想想,自己若是因為克緹卡兒蒂的坐姿分散了注意力,那才危險呢!然而——

「…………」

「……把鼻。」

「嗚、那個……」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眼前的一對目光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此時的夫拉梅爾坐在佛隆麵前——位置剛好在哈美侖車身上畫有神曲公社標章的機車油箱處——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佛隆。

至於克緹卡兒蒂則一如往常地側坐在機車後座。

換句話說,現在坐在哈美侖身上的佛隆,被克緹卡兒蒂和夫拉梅爾夾在中間……

前麵有夫拉梅爾,後麵有克緹卡兒蒂。雖然他們沒有對佛隆做什麼,但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騎車,實在讓他覺得非常困窘。

況且夫拉梅爾的坐姿比克緹卡兒蒂看起來更危險……

畢竟那裏不是人坐的地方,再加上設計成弧形、表麵光滑的油箱還塗了一層PU塗料,怎麼看怎麼滑。事實上,每當佛隆將哈美侖的車身微微向左右兩側傾斜,以利轉彎時,夫拉梅爾便會在油箱上滑過來滑過去,隻差沒真的摔出去而已。這般險象環生的景象看得佛隆心髒不斷地亂跳。

當然,身為精靈,夫拉梅爾就算摔車也不會死,但他還是會覺得痛,因此佛隆怎麼也無法把這件事情看得無關緊要。

「我說啊……」

「嗯?」

夫拉梅爾歪著頭,臉上沒有表情。

其實與其說「沒有表情」,不如說他的表情還沒有定型——佛隆自小在孤兒院長大,自以為很習慣跟小孩相處,然而夫拉梅爾跟他認識的小孩不太一樣。

夫拉梅爾在情緒表現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比方說,平時的他總是一臉茫然的模樣,剛剛在隔音室跟克緹卡兒蒂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笑得非常開心;除此之外的其他時候則會後出一副瞪大眼睛、一愣一愣的反應。

一般來說,外表跟夫拉梅爾差不多——也就是四、五歲的人類小孩已經可以表現出喜怒哀樂等等情緒。然而佛隆看了兩天,發現他的身上似乎沒有太複雜的感情表現——或者說,這種單純的性格表現,加上沒有細微的情緒反應,種種特征反而比較像是尚未發育完全的一、兩歲嬰兒。

他的外表和內在表現上的差距,讓佛隆覺得非常疑惑。

「那個……夫拉梅爾,可以拜托你抓緊一點嗎?」

「…………嗯。」

夫拉梅爾微微點頭,接著一把緊緊抱住佛隆。

「嗚哇~~」

腹部再次受到強大的力道硬勒著,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盡管旁觀的人也許會覺得荒謬,對佛隆來說卻是非同小可。他的腦中甚至竄過了背脊會被應聲折斷的恐懼感——

他失去平衡,讓哈美侖車身隨之晃蕩……

「你在幹什麼呀!」

克緹卡兒蒂瞬間張開精靈羽翼,利用精靈雷防壁讓哈美侖免於傾倒的命運。

「佛隆!注意騎車——」

她站在哈美侖的後座,視線自佛隆的背後越過肩膀,看到了夫拉梅爾。

「啊!為什麼!夫拉梅爾!你在幹什麼啦!」

「把鼻!」

夫拉梅爾瞪大眼睛,喚了一聲。

看來他會說的話還很少。這兩天下來,除了將佛隆喚作「把鼻」,稱克緹卡兒蒂為「克笛」之外,佛隆根本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或者說,他根本隻懂得使用單字,無法將字詞組合成句子。

(可是精靈……不是一出生就應該擁有一定程度的智能跟知識嗎?)

佛隆記得自已在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學習到的課程是這麼敘述的。

「什麼『把鼻』呀……嗚!你這個樣子……你是真的想獨占佛隆嗎!就算是你也不允許!」

「把鼻!」

「哎呀!你是鸚鵡嗎!不會說其他的話呀!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裏去了——」

「呸~~」

夫拉梅爾忽然蹙眉,對著殼緹卡兒蒂吐出舌頭。

「你、你、你這家夥……!」

「嗚哇!克緹!不可以——不可以用精靈雷啦!」

發出呻吟製止的同時,佛隆的注意力也被克緹卡兒蒂說出的話吸引。

——『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裏去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以前夫拉梅爾多話的程度可以讓他開口大肆批判克緹卡兒蒂嗎?可是她之前明明說夫拉梅爾才剛出生呀……

「……克緹?」

總之,後來的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就好像母猴與小猴一樣,一起扒著佛隆坐在哈美侖的後座,勉強維持平衡。此時,佛隆對著克緹卡兒蒂提出了剛才的疑問:

「你剛剛說夫拉梅爾以前怎麼樣的……這是什麼意思?」

「…………!」

克緹卡兒蒂愣了一下,懊惱地貼在佛隆背上,沒有馬上回話。接著像是要甩開心裏的猶豫似的,一張臉在佛隆的背上磨蹭了兩下之後說:

「對你……我就稍微透露一些好了。」

「……對我?」

「我覺得尤芬麗他們還是先不要知道比較好,不過你是我的契約樂士,不可能置身事外……就好像你過去幾度被我牽連,卷入那些事件一樣。」

「啊……嗯。」

「不過我不會全部告訴你喔——」

丟下這個前提後,克緹卡兒蒂接著說:

「夫拉梅爾之前曾經死過一次。」

「咦?死過一次?」

出乎意料的字彙讓佛隆忍不住跟著複誦了一遍。

——死過一次……那麼現在處在佛隆身邊的夫拉梅爾又是怎麼來的呢?

「其實夫拉梅爾是跟我成對的精靈,該說是雙胞胎嗎……不對,不一樣,嚴格來說是主從關係。總之,我跟夫拉梅爾是密不可分的。」

「像蜜婕德莉特那樣嗎?」

蜜婕德莉特原本是一柱精靈,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這點佛隆沒有問,不過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故之類的——使她一分為二,直至現在。分成兩柱精靈的她們原本不可能訂定精靈契約,卻在兩人合體後變回四片翼的中級精靈,才得以跟貝爾莎妮朵交換精靈契約。

「很像,不過不是……但是解釋起來很麻煩,所以我先省略了。總之,我們不是一分為二的,而是一開始就是成對的兩柱精靈。」

「……唔,總之也不像是蜜婕德莉特那樣的雙胞胎就是了?」佛隆說。

畢竟克緹卡兒蒂是女性,夫拉梅爾則是男性——雖然精靈的性別是否像人類一樣具有絕對的差異性,這點在精靈學者之間意見分歧,不過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是成對的精靈,而且相互為彼此的存在做擔保。」

「咦?擔保?擔保……是像貸款的時候一樣需要人擔保那樣嗎?」

「嗯,或者說是『保險』比較妥當吧。」

「……這是什麼意思?」

佛隆無法理解。

——克緹卡兒蒂的存在即是擔保夫拉梅爾的存在?

——夫拉梅爾的存在也是克緹卡兒蒂存在的保險?

但互相為對方的「存在」擔保,究竟是…

「隻要我不死,夫拉梅爾便不會真的死亡。」

克緹卡兒蒂說:

「就算一般精靈的死亡情況出現在夫拉梅爾身上,隻要我還活著,他便可以藉由我的存在而複活。不過如果我們其中一個人『被殺了』,而且是『很徹底地被消滅了』,那麼複活過程就會花上很長的時間。」

「…………」

佛隆聽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從沒有聽說過這個世上有這樣的精靈存在。

他知道克緹卡兒蒂不是普通的精靈。畢竟當他和克緹卡兒蒂初次相遇之後,這柱紅發精靈就在和他簽訂了不完整的精靈契約的情況下,被囚禁了十二年。如果換成一般精靈,早就會因為引發戒斷症狀而發狂,並自我毀滅了。克緹卡兒蒂卻在生命不斷地消磨之下延命——她平常之所以看來像個十五歲的少女,就是出於這個緣故——一直捱到活著與佛隆重逢。

佛隆猜想,應該是因為不完整的精靈契約加上十二年的囚禁時間,才造成克緹卡兒蒂現在這個狀況的。

畢竟精靈的外貌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

做為一種精神生命體,他們的外表很自然地會反應其內在。若是要改變外表,一定得要讓自己完全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精神意識。然而一旦這麼做,他們甚至有可能因為無法維持穩定的精神意識而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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