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克緹卡兒蒂可以改變。雖然這種改變可能就像她說的,單純隻是「恢複成她的本來麵貌」而已。
「你不相信嗎?」
「這……」
現在想想,跟她住一起的佛隆已經親眼看過好幾個不合常理的特殊情況。從現在克緹卡兒蒂吐出的這些話中,過去佛隆始終說服自己「不要在意」的那些部分,在前述內容中部可以得到解釋。
「那麼……你會覺得這樣的我讓你感到不舒服嗎?」
「不是,完全沒有這回事!」
麵對克緹卡兒蒂的自我解嘲,佛隆趕緊明快地予以否定。
——沒錯,他早就知道克緹卡兒蒂不是一般精靈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佛隆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打從他在孤兒院的屋頂和她相遇的那個時候——這柱紅發精靈雖然正在拚命,卻仍願意涉險跑來見他的那一刻起,佛隆就知道克緹卡兒蒂是非常特別的了。
對佛隆來說,她是獨一無二的。
甚至,就連克緹卡兒蒂是不是精靈,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這樣啊,我還滿高興的。」
克緹卡兒蒂帶著有些羞怯的聲音說。
「隻是我在想,關於你的事,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呢……」
包括克緹卡兒蒂擁有一柱和她成對的精靈,而且互為彼此存在的保證——她的身上竟然藏有這般好比某種機械裝置一般奇妙的秘密,佛隆完全不知道。
他一點都不會覺得這樣的克緹卡兒蒂讓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不死」搞不好是一種非常令人感到煎熬的特質呢。
就算失去名望、失去財富、失去地位,身為一個人依然擁有選擇是否繼續活下去的權力。無論是多麼貧窮的人,都擁有決定自己的生命在何時了結的權力,這是不會被剝奪的。
然而,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若是這柱紅發精靈剛剛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們甚至連死亡的自由都沒有。
「該怎麼說呢,我在想,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那麼……在你真的覺得難過的時候,做為你的契約樂士,我是不是真的能帶給你什麼幫助呢……」
佛隆心想,不了解搭檔內心的苦楚和痛楚,卻仍自稱是對方的搭檔,這豈不是一種傲慢?
「佛隆,你所帶給我的幫助已經夠多了,不要去想這種事。」
此時卻換成克緹卡兒蒂果斷地告訴他這樣的話。
「是嗎?」
「當然,你可是我引以為傲的契約樂士呢!」
「……這樣啊。」
戴著安全帽的佛隆自嘲地笑著說: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卻在不了解你的情況下如此依賴你……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很奇怪。結果你一不見,我就因為自己變得沒用而感到害怕……總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像把你當成道具在使喚……」
「……姆。」
佛隆感覺到貼著他的背的克緹卡兒蒂扭動身軀——說:
「那麼我問你,如果我不是精靈呢?」
「……咦?」
「如果……嗯,如果這世上有某種方法可以讓我變成人類,你會拋棄我嗎?」
「怎麼可能——」
話還沒有出口,佛隆就知道了。
(喔……對呀。)
克緹卡兒蒂對他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就連她是不是精靈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對佛隆而言,克緹卡兒蒂就隻是克緹卡兒蒂而已——
那天夜裏,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中,這柱紅發精靈在茫茫人海中冒著性命危險找到幼小的他……對佛隆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其次。
因此——
(我沒有把克緹當作神曲樂士手中的道具——沒有。)
「還有喔——」
克緹卡兒蒂說:
「你會因為我的消失而感到害怕……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這點隨時都會讓我開心、高興到哭出來……呢。」
她纏在佛隆身上的一雙臂膀稍微施加了一些力道,將他抱緊。
「克緹……」
「無論如何……」
克緹卡兒蒂說:
「我遲早會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請你幫我判斷問題情勢的……隻是不是現在,請你再等我一下……我不希望操之過急,害你落到——跟馨一樣的下場。」
「…………」
朽葉馨——克緹卡兒蒂的第一位契約樂士,是她的摯友,也是神曲樂士恐怖組織「歎息的異邦人」首席。
以佛隆至今累積的片段知識判斷,這個叫做馨的女人確實是一個恐怖分子。但她既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聚眾進行恐怖攻擊,亦不是基於自身期望而挑起戰端的。
——所以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佛隆心裏雖留有這樣的疑問,但這就是克緹卡兒蒂覺得時候未到,還不該透露給他知道的部分吧。
「……我知道了,我會等你的。」
佛隆臉上露出微笑——雖然戴著安全帽,再加上背對著克緹卡兒蒂,她根本不可能看見,但佛隆相信自己的笑容已經確實傳入了克緹卡兒蒂的心中。
「我會等你的……所以你以後如果要出門,至少要留個字條告訴我你要去哪裏、什麼時候回來喔!」
「嗯,抱歉。」
「這樣我才知道什麼時候要做好煎蛋三明治等你回來。」
「……好。」
佛隆聽到背後出現一聲參雜著苦笑的回應。
此時的夫拉梅爾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和克緹卡兒蒂之間的對話,瞪大了眼睛,透過安全帽護目鏡凝視著佛隆。
●
「…………」
先做一次深呼吸,接著讓自己融入四周輕快的拍打聲中。
由拍打聲構成的音之雨雨勢不斷轉強,最終演變成一場豪雨。雨水由間歇轉趨綿密,同時——一口氣將自身所有的力量全部推出去。
強大的扭力化成一道螺旋,接著更進一步——
「嘿呀~~」
…………這一聲聽了就讓人覺得脫力的喊聲完全無關緊要。
「深紅——衝擊!」
招式名稱也不具意義。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這麼做,恐怕馬上就會引來一聲「你在搞什麼東西呀!」的怒罵……然而,出招的人掌中所迸發的一道粉紅色精靈雷,卻發揮出十足的威力。
這是中級精靈得到契約樂士的神曲加持所使出的攻擊。
這道攻擊鑽進了一處空隙——在極度改造之後,眼前這組機具的空隙不隻工具鑽不進去,就連一般人的手指也沒辦法——確實擊中了空隙中的某個障礙物。
得到神曲支援的中級精靈,其精靈雷的威力可以匹敵上級精靈。若是將這股力量凝縮,壓縮成一條絲狀,其所蘊含的高熱甚至足以熔鐵,將其蒸發。
被貫穿的鐵片從機具空隙中飛出,帶著燒紅的顏色在半空中化成灰燼…
這一記「深紅衝擊」就好比一道小小的、極為迷你的流星一樣。
「——喔喔!」
始終屏息處在一旁觀看的工人們口中不禁揚起一陣驚歎。
瞬間,被鐵片卡住的機械緩慢地開始恢複轉動。渾厚的機具運轉聲中,一架大型裝置再次開始運作,同時牽動其他裝置,再進一步帶動另外一架連動機具……雖然這起案件的狀況是一架精密機械發生了細微故障,不過確切來說,整座工廠都是一架精密機械吧。畢竟光是一塊小小的鐵片產生的連鎖反應,就足以讓整座工廠的所有機具停擺。
「好棒!精靈真的好棒!」
工人們一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一邊發出讚歎:
「哎呀,看到那麼可愛的神曲樂士跟精靈出現,老實說我還滿擔心的呢。不過她們真是厲害呀!」
「嘩哈哈哈~~怎麼樣啊!」
聽到作業員們的讚賞,蜜婕德利特手叉著腰,昂首挺胸地發出笑聲——此時的塔是兩人合體的四片翼中級精靈。
然而——
「謝謝大家的稱讚。」
麵帶苦笑地對工人們答禮的當然是蜜婕德莉特的契約樂士,尤吉莉·貝爾莎妮朵。
看到蜜婕德莉特回來之後,她便很快地收起展開的單人樂團,向負責監督現場的一名老工人問:
「那個,請問一下佐伯學長——不對,我們公司的佐伯呢?」
「喔,他應該在那邊那棟大樓工作吧。」
老工人回答:
「那邊的問題比較大,應該會很花時間。」
結束了上午由夏木拉土木工程公司交付的委托之後,貝爾莎妮朵跟藍伯特下午來到了這座工廠。
附帶一提,這裏雖然說是說工廠,但其實不隻一棟建築物。不同物品的生產工作分別在不同大樓進行,整個廠區內林立著大大小小超過十棟的建築。
「那我也過去幫忙好了,各位再見~~」
貝爾莎妮朵對著工人們彎腰鞠躬,接著便拉著仍維持在合體狀態的蜜婕德莉特,走出這棟大樓。
這裏是托爾巴斯市南端的臨海工業區一角。
之前在托爾巴斯,精靈·慶典準備期間發生的大事件——海上設施「禾萊臻」解體沉沒一事,對這一帶也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特別是禾萊臻沉沒時,精靈們陷入狂亂狀態,加上兩柱上級精靈正麵交鋒所產生的爆炸和衝擊波,都造成這些沿海工廠建築搖晃、各工廠內的機具出現不穩定的情況。
然而,一般工廠內的機械都是為了長時間運轉而設計的,一旦完全停下來,再啟動時常常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複雜的手續,還有一些相關費用。因此,有些工廠即便知道廠區內的機械故障,仍繼續運作,結果便造成廠內機具完全停擺,必須委托拓植神曲樂士事務所協助處理。
精靈可以深入狹長的機械空隙內部,清除其中異物,或者將之取出……甚至在機具運作的情況下也可以辦到。
在解決機具故障問題之前,讓精靈判斷到底是哪裏出現故障也非常方便。他們可以解除物質化的肉身,進入機械結構之中。如果人類要自己處理,恐怕必須花上大量時間,將複雜的大型機具拆開來檢查了。
要是在平常,目前仍無法獨當一麵的貝爾莎妮朵總是由藍伯特陪同累積經驗,但由於這次出問題的機具實在很多,因此他們便在廠區內各自行動。
「怎麼啦,我的契約樂士寶貝~~」
蜜婕德莉特陪著貝爾莎妮朵走在廠區內,對著自己的契約樂士問。
「咦?什麼怎麼了?」
貝爾莎妮朵回過頭問。
蜜婕德莉特加快腳步,隨後回頭,在貝爾莎妮朵麵前以倒退方式前進,說:「你剛剛的神曲好像沒有發揮真本事呢~~」
「……是……是嗎?」
見蜜婕德莉特的一雙眼睛斜睨著她,對著她這麼說,貝爾莎妮朵微微別開了目光,試著用曖昧的笑容蒙混。
然而……
「嗬嗬嗬~~老夫我可是全都看透了呀!」
蜜婕德莉特帶著一副摸透一切的笑容說。
「你、你看透了什麼啦……」
「是佛隆跟大姊頭的事吧!」
「你、你在說什麼啦!」
貝爾莎妮朵忍不住麵紅耳赤地大叫。
「…………」
忽然叫出來的同時,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並在慌張地左顧右盼之後垂下頭……還好沒有人聽到。不過就算有人聽到,不認識他們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貝爾莎妮朵——」
蜜婕德莉特踩著輕盈的腳步,一邊倒退著前進,一邊接著繼續說:
「大姊頭跟佛隆之間的親密行為可不是這兩天才開始的吧?」
「這——說、說是這麼說啦……」
貝爾莎妮朵臉上的笑容忽然罩上一層陰霾。
一向活潑開朗的她臉上會出現這樣的表情,倒是挺稀奇的。然而,蜜婕德莉特可以從神曲中感覺到貝爾莎妮朵的煩惱,於是才會刻意挑起這個話題。換句話說,貝爾莎妮朵很可能一直都裝作沒事:心裏卻不斷抱著這個煩惱。
「……可是啊……」
她帶著呢喃般的聲音說。
此時她腳上的步伐似乎顯得迷惘而無助。
「可是我不會永遠都是個學生,也不會永遠是個孩子。」
「……咪嗚?」
「因為我不是精靈。」
貝爾莎妮朵露出了自嘲的笑魘說:
「所以我的時間有限。」
「你這麼說……是因為大姊頭的關係嗎?」
「嗯。」貝爾莎妮朵點點頭。
克緹卡兒蒂現在的模樣——扣除得到佛隆以神曲支援時的「變身」情況不談——和貝爾莎妮朵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改變,無論是身高還是體態……恐怕未來十年、二十年也都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吧。
這點看在人類眼中,簡直就像個永遠的少女。
在年紀越長,老態便會越加突顯的人類女性眼中,這是非常令人嫉妒的;對隨著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所剩生命便越來越短的人類來說,也是非常令人嫉妒的。
精靈擁有永遠不會改變的外表。
「我其實並不討厭克緹卡兒蒂。」
貝爾莎妮朵在這時候露出了些許開朗的笑容說:
「她很帥,我也受過她的幫助……再加上她也有可愛的地方……雖然有時候粗魯了點,但是她很有原則,所以……所以我根本不想跟她吵架,可是……」
「嗯姆姆?」
「可是……她太狡猾了啦。」
貝爾莎妮朵終於吐出了這樣的字句:
「不管我怎麼做都贏不了她……她長得這麼漂亮,這麼威風,這麼強悍,然後又這麼……這麼專情。」
「…………」
「如果我是男生,要我做選擇的話,根本想都不用想。」
她語帶歎息地說。
對此,蜜婕德莉特則歪起頭來。「可是大姊頭是精靈呀?」
「但她依然是個女生呀。」貝爾莎妮朵說:「我知道我沒辦法贏過她——我明明很清楚這點!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喜歡佛隆學長嘛!雖然人家一開始不知道這種喜歡究竟代表了什麼,可是、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佛隆學長嘛!」
她露出自嘲的苦笑,伸手搗住自己的臉。
「人家看到卡提歐姆跟謝爾烏托的事……又看到克緹卡兒蒂身體出狀況的時候,佛隆學長是如何陪伴在克緹卡兒蒂身邊的……我好像慢慢……慢慢明白……了……」
就佛隆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關係來說,最單純的解釋是「契約精靈」與「契約樂士」。因此,貝爾莎妮朵一直沒有察覺到他們的背後存在著另一種關係——不對,應該說她一直假裝自己沒有察覺。這種表現不隻是麵對身邊的人,同時也出現在麵對自己的時候。
然而——卡提歐姆跟謝爾烏托的關係就不同了。
卡提歐姆雖然想成為一名神曲樂士,但現在的他並非神曲樂士。
所以他跟謝爾烏托之間的關係就是「男人跟女人」——人類的男性愛上精靈的女性。
這點就算看在貝爾莎妮朵眼中也可以很自然地察覺。因此,卡提歐姆和謝爾烏托之間的關係是不是也可以套用到佛隆與克緹卡兒蒂身上呢……麵對這種可能,她無法視而不見。
「這次又發生了夫拉梅爾的事……讓我一下子整個入情緒失控……好丟臉喔。」
「嗯,雖然我覺得那是大姊頭的錯啦~~」
蜜婕德莉特說。
話說回來,在貝爾莎妮朵心裏懊抱著這樣的煩惱時,克緹卡兒蒂竟然又對她介紹說「這是我跟佛隆的孩子」,貝爾莎妮朵停了而瞬間失去理智,也是不難理解的事。即使如此,貝爾莎妮朵仍無法單純地在自己和克緹卡兒蒂之間的相對關係上對對方產生厭惡感,已經夠善良了。
或者說,克緹卡兒蒂的存在對貝爾莎妮朵來說,就是擁有這種壓倒一切的氣勢吧……
「不過啊~~說到這個話題,大姊頭說什麼都不可能為佛隆生小孩的喔~~」
「……可是人們活著的目的又不單純是為了留下後代。」
貝爾莎妮朵說。
——確實,也有許多人類認為不一定要有小孩。跟以往比起來,這個社會充實的社會福利製度讓人們不一定非得將自己的老年托付給孩子們。若是有精靈作伴,就算年老之後的生活也不成問題。
「姆,還真是複雜呀~~!」
「抱歉,你明明也是精靈,結果我現在卻像在批判精靈……」
「哎呀,關於這點,我很粗枝大葉的,你就甭放在心上啦~~」
蜜婕德莉特依舊吐出了那一貫善變的語氣。若是不習慣她的這副模樣,也許會覺得她沒有認真在聽自己講話,因而覺得生氣呢。
「你說『自己沒有勝算』,是不是太武斷啦?你有詔真跟佛隆表示過你喜歡他嗎?」
「…………」
其實貝爾莎妮朵對佛隆所抱持的傾慕之中,除了身為異性的愛戀之外,還有對這位學長的景仰、對其身為神曲樂士所展現出的優秀才能的憧憬——這個部分甚至可以連結到她對父親的崇敬。
因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把佛隆當成異性、產生愛慕之情的。雖說赫然發現自己愛上了某個人是常有的事,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情感對貝爾莎妮朵來說其實仍處在曖昧的狀況,如果要她坦白,心裏還是不免覺得猶豫。
「人家覺得呀~~你至少應該要先從告白開始啦~~」
蜜婕德莉特的意見其實是非常正確的。
畢竟佛隆是個對於異性關係異常遲鈍的典型,若是心裏懷著期待,希望他能夠察覺貝爾莎妮朵的愛慕,實在是太勉強了。何況他甚至打從心裏否定「他人也許喜歡自己」這種肯定的可能。
「可是……」貝爾莎妮朵咬起了自己的下唇。「如果人家對學長告白……結果被他拒絕了……那我……」
「啊——……」
聞言,蜜婕德莉特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舉起手指摳著自己的臉頰。
如果結果真如貝爾莎妮朵說的那樣,那麼像現在這樣維持著曖昧的關係,也許比較不會讓人感覺到絕望。
「不好意思,關於這點老夫實在不能說什麼。你加油。」
「不會啦,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喔,蜜婕德莉特。」
貝爾莎妮朵搖搖頭。
她兩手握拳,「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將籠罩在臉上的陰鬱神情全部驅散,展露出平時那般開朗的笑容。
●
需要神曲樂士和精靈幫助的場合其實意外地多,特別是上級精靈在大型工程機械無法進入的場所,因為他們可以發揮相當於這類工程機具——甚至更甚於這些工程機具所能提供的效用。再者,在那些可以使用這類工程機具的地方,由於鄰近的建物距離太近,希望避免建材碎片波及,這種情況下也需要由精靈雷構築的防壁,隔絕工程可能帶來的損害。
雖說這一個世紀的機械技術發展進步飛快,但就各方麵應用的便利性來說,依然遠不及精靈的能力來得方便。
另外,精靈可以出入那些對人類來說具有危險性的場所——例如水中,或是工廠藥液儲存槽內,因此可以在機具處於運作的狀態下,由內側進行修繕。
當然,不隻建築工地或是工廠,隻要報酬合理,精靈跟神曲樂士也能擔綱個人護衛及搜索工作,或是協助尋找其他物品,不過這方麵就不見得非要上級精靈不可,由中級精靈或下級精靈搭檔出麵接受這些委托的情況占了壓倒性多數。畢竟若要雇用擁有上級精靈做為契約精靈的神曲樂士到場解決問題,費用是很高的,所以多半都是能夠動用大量資金的場合才會提出委托申請。
不過話說回來,「雇用價格低廉」就是拓植神曲樂士事務所的賣點。因此,即便是佛隆搭配上級精靈的克緹卡兒蒂所出麵解決的委托,也不見得一定都是建築工地或是大型工廠就是了。
他們偶爾也會接到一些簡單得令人驚訝的委托。比方說——
「——您說……山裏的野狗是嗎?」
佛隆以有些驚訝的語氣問。
這裏是托爾巴斯郊外——其實幾乎已經超過將都行政區範圍了——的索爾帖山中的一間貴族別墅。
在梅尼斯帝國,「貴族」或「王族」這等特權階級已經是有名無實的製度了。然而,他們在貴族政治時代所蓄積的大量財富,若是運用得宜,直到現在依舊可以過著富裕的生活,而且這樣的貴族也不在少數。
有些貴族討厭那種沒情調的一般民宅,或是近來興起的高樓建築,因而在郊外購置別墅,並住在這些別墅裏麵生活。
另外,針對不動產方麵,文化局指定的保存建物其實不少,因此那些貴族在繁華時期於托爾巴斯郊外留下來的建築物,也能在不斷地修補之下保存至今。這些修補上的花費由於是持有者的義務,無關乎這些貴族的經濟狀況,因此,在經濟方麵沒有餘裕的貴族——也就是難以跟上時代變遷的「失敗者」們無法負擔這些修補工作,便會將這些別墅賣給國內的富商或是企業。
此外,建物外觀雖然會在文化遺產的保存義務之下保留原樣,不過因為內部不具文化保存的價值,因此,這類保有舊時代外觀、內部裝潢卻全部更新過的古典建築物在托爾巴斯都內是非常多見的……比方說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就是一例。
——這點姑且不提……
「是的,因為最近豪雨不斷,索爾帖山方麵發生了大規模的土石崩落……」
這位別墅的管理者語帶歎息地為佛隆做出解說。
這人名叫宮內·梓——不隻是姓氏,就連名字也保有舊時代的命名方式,這是曆史悠久的貴族特征。很久以前,梅尼斯帝國曾經吹起一股精靈式的命名風潮,貴族之間卻反而抗拒這股風潮,仍有不少貴族至今仍為家中小孩以古典方式命名。
然而,若要問這位梓小姐是否為這間別墅的所有人,答案是否定的。
她年過二十,一頭黑色長發紮起來,戴著眼鏡,看來是一位十足溫厚且帶有知性氣質的美女,身上則穿著女仆裝。
換句話說,她是這間別墅的所有者所雇用的沒落貴族後裔——這是在佛隆剛才錯將她當成這間別墅的所有人時,梓小姐麵帶笑容地親口告訴他的。
這位宮內·梓雖說是貴族後裔,不過其實在出生時,家世就已經沒落了。因此,不具階級意識的她在介紹自己時甚至說:「我隻是名字像個貴族而已。」
除了她之外,這間別墅還雇用了另外兩名女仆,加上一位管理庭院的男性園藝師,一共四人一起維持這間別墅的整潔。
由於這間別墅被指定為文化財產,別墅的貴族主人既不能改建,也不能使用,所以隻留了這四個人在別墅內擔任清掃和園藝工作。
「大概是當時它們的巢穴被毀了,或是其他動物數量減少,那些山裏的野狗就跑到附近來了……之前我們的園藝師日田越也被這些野狗攻擊。雖然那時候沒有怎樣,但再這樣下去實在有點危險……」
「原來如此。」
佛隆點點頭。
如果隻是一般野狗,而且是在街上亂晃,便應該屬於衛生所的處理範圍。
然而,現在這邊碰到的問題是「野生動物」,再加上這間別墅的土地所有權涵蓋整座後山,因此不算是公家機關的責任範圍。
所以他們才會聘請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出麵解決。
「請問兩位可以幫忙嗎?」
聽到梓小姐的詢問——
「嗯……雖然我們不是動物專家就是了。」
「哎呀,不管是山裏的野狗還是什麼的,狗就是狗,不過是動物嘛!」
一旁的克緹卡兒蒂將雙手叉在胸前,吐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語氣說:
「隻要嚇嚇它們就會跑走了。簡單來說,就是告訴它們『這裏是我們的地盤』。雖然聘請獵人也可以解決,不過我們比較能夠拿捏該做到什麼程度。總之,隻要把它們趕跑就好了,不需要殺死它們吧?」
「是呀。」
佛隆笑著點頭。
他原本擔心克緹卡兒蒂會覺得麻煩,說出「把整座山一起炸掉」之類的提案,不過現在能從她口中聽到這種比較正常的見解,佛隆總算安心了下來。
然而——
「話說,那個……」
梓小姐麵帶苦笑地伸出手,以指尖扶著自己的眼鏡鏡框邊緣,一雙眼眸透過鏡片,露出疑惑的眼神,望向佛隆跟克緹卡兒蒂身後的一名孩童——夫拉梅爾。
「那孩子是……?」
「啊、喔喔,他看起來像個孩子,不過其實是精靈喔。」
佛隆慌張地趕緊附上解釋。
由於不能把夫拉梅爾一個人丟在辦公室裏麵,所以他們把他帶來了。畢竟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普利妮希卡一個人肯定是製不住夫拉梅爾的。然而帶個小孩來到工作現場,也許怎麼看都不太妥當吧。
話說回來,一般業務中,其實是常有神曲樂士召喚智能水平大約和人類小孩相當的勃來或吉姆提爾解決問題的。所以隻要說夫拉梅爾也是精靈,應該就不會讓雇主覺得不快了——這是克緹卡兒蒂的推測。
「嗚……可是……」
梓小姐蹙著眉頭,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看來她在意的似乎不是「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在這裏」。
「……他好像……很討厭我呀……」
「……討厭梓小姐……?」
聞言,佛隆跟克緹卡兒蒂轉頭望向夫拉梅爾。
這麼說來,他的表現確實給人這種印象——隻見他縮著身軀,躲在佛隆身後。
那一雙又大又圓的紅色眼眸正偷偷窺探著梓小姐。模樣看來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害忙和警戒。
「那個……」
梓小姐麵帶笑容地弓起身軀,將目光放到夫拉梅爾身上,卻看到他忽然發抖得更厲害、身軀縮得更徹底了。他的態度似乎明白地表現出自己對梓小姐的目光感到害怕。
這副模樣看來似乎也像是怕生,但之前夫拉梅爾在麵對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成員時,並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性格。
那麼……
「夫拉梅爾?」克緹卡兒蒂彎下身軀,凝視著夫拉梅爾的臉龐。「你在——」卻在話說到一半時忽然因為意識到什麼而點點頭。「喔喔,原來如此。」
接著,她用梓小姐聽不見的音量說:
「你的記憶恢複了嗎?」
「咦?那是什麼意思?」
佛隆摸著夫拉梅爾的頭表示安慰,卻在聽到這句話時忍不住開口詢問。
「嗯,該怎麼說呢……」
克緹卡兒蒂罕見地顯露出困擾、卻又有些不耐的表情做出解釋:
「夫拉梅爾……那個……之前被一個女仆整得很慘。」
「被女仆整?」
「哎呀?竟然發生過這種事?」
梓小姐聽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特別是……帶刀的女仆是最麻煩的。所以不好意思,拜托你無論如何都不要拿刀出現在這家夥的麵前。」
「喔……好……不過我以為一般女仆是不會把刀子帶在身上的呢……」
梓小姐回話時的表情看來充滿了疑惑。
「以前就是有這種女仆嘛。」
「是喔……」
眼前的這位女仆盡管仍表現出難以置信的反應,但沒有繼續追問。
「那就麻煩兩位了。」
「我知道了,我們盡力而為。」
佛隆說完,目送梓小姐回到別墅裏頭,接著溫柔地將緊抱在自己腰上的夫拉梅爾的手鬆開,蹲到他的麵前。
「把鼻……」
「那個,夫拉梅爾……你看到女仆會覺得害怕呀?」
佛隆凝視著夫拉梅爾的眼眸,開口詢問。
不過老實說,佛隆其實也沒把握夫拉梅爾究竟能理解他提出的問題多少。
「……嗯。」
但夫拉梅爾點頭了。
「你以前被女仆虐待過嗎?」
「…………」
夫拉梅爾歪著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看來他不記得了,隻是基於片段的記憶而在條件反射的情況下對女仆感到害怕。然而,這些片段的記憶深植於夫拉梅爾心中,佛隆覺得他對女仆的恐懼實在非比尋常。
「克緹,該不會——跟夫拉梅爾之前死掉的事……」
就克緹卡兒蒂的說法,夫拉梅爾才剛出生——應該說是剛複活沒幾天,不會在這幾天就碰到身上帶著刀的女仆,發生這麼多讓他感到恐懼的事。
——換句話說,克緹卡兒蒂所說的「之前」,指的應該是夫拉梅爾的「前世」。
這麼一來……
「嗯,是跟那位女仆有關沒錯。」克緹卡兒蒂說:「唔,總之那位女仆就女仆而言也有很多問題……畢竟她……嗚、呃,這件事就不提了。」
她歎了口氣,補上一句:「這不是聽了會讓人覺得愉快的話題。」
「這……這樣啊?」
佛隆應了一聲,接著將目光移到夫拉梅爾身上。
如果克緹卡兒蒂之前說的是事實,這個可愛的精靈男孩應該擁有相當程度的實力……雖然現在:怎麼看都不像就是了。佛隆甚至覺得他就好像以前孤兒院裏麵的小孩,將兩者的印象重疊在一起。
「夫拉梅爾……」
「把鼻?」
佛隆忽然緊緊將他抱住。
這對夫拉梅爾來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舉動,讓他圓睜著雙眼,眨呀眨的。
佛隆抱著這隻小小隻而非常纖細的精靈,輕輕地說:
「我以前也有很多害怕的東西,像是在孤兒院的時候,有個小朋友經常欺負我。由於他有著一頭非常鮮豔的金發,所以我一直對金發的人感到非常排斥,因為他們會讓我覺得害怕……」
「……佛隆?」
聞言,克緹卡兒蒂有些驚訝地喚了一聲,佛隆卻沒有把注意力轉移過來,繼續說: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擁有金色頭發的人不全是壞人,隻是剛好我那時候遇到的那個孩子擁有一頭金發。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之所以會欺負我,其實搞不好也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之後我碰到的很多金發的人都很溫柔,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才漸漸明白了這點。」
「…………把鼻。」
「所以,剛剛的宮內小姐雖然是女仆,但她其實隻是穿著女仆裝的人而已,不會對你做什麼過分的事的……跟她是不是女仆沒有關係喔!這樣你可以理解嗎?比方說,如果克緹卡兒蒂穿上女仆裝,你會覺得害怕嗎?」
「…………」
夫拉梅爾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嗯。」
「哇——喂!夫拉梅爾!你這時候應該搖頭才對吧!」
克緹卡兒蒂氣得眼角上揚地湊過來,卻被佛隆伸手製止。
「克綻,不可以啦!你不可以這樣嚇他。」
「不是——這時候應該要讓這個不懂事的小鬼頭精靈明白一些道理——」
「好了啦。」
此時的佛隆稀奇地硬是要克緹卡兒蒂住嘴。
麵對他這般強硬的態度,克緹卡兒蒂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嗚~~那——這樣的話……」
佛隆不知道夫拉梅爾的過去——應該說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若是一直受到前世的陰影影響也不太好,他想幫助夫拉梅爾消除對於女仆的偏見——或者說是心理上的創傷——當他正思索著時……
「——夫拉梅爾。」
嘟著嘴的克緹卡兒蒂忽然開了口:
「如果是佛隆穿著女仆裝呢?」
「哇……克緹?」
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想法讓佛隆忽然一陣戰栗。
然而——
「…………嗯!」
夫拉梅爾對此卻顯露出一張開朗的表情,搖搖頭。
看來如果女仆裝的底下換成佛隆,他就不會覺得害怕了……雖然佛隆對此倒是感到另一種激烈的恐懼感。該怎麼說呢,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某位擁有「女仆恐懼症」的同學臉龐。不過這其實不是重點……
「這樣啊!」克緹卡兒蒂得意地大大點頭。「那就讓佛隆穿著女仆裝展開訓練,藉此治好夫拉梅爾心裏對於女仆的恐懼吧!」
「……嗯。」
「哇哇、哇——等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佛隆慌張地趕緊製止,克緹卡兒蒂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那就這樣決定了!等這件工作結束,我們就去弄一套女仆裝來——不對,等這件工作結束,我們就跟這棟別墅的人借一件女仆裝來吧!」
「克緹——!」
「我之前曾經想過,佛隆穿女裝一定很合適!應該說,你的那頭長發一看就讓人聯想到是為了穿女裝而留的!這其實是你的意圖吧?一定是的!」
「不是——」
「好,就這麼決定了!」
「……嗯!」
「既然已經決定,我們就趕快把工作做完吧——佛隆!你還在拖拖拉拉的幹什麼啦!」
這柱紅發精靈回頭對著佛隆喚了一聲。
她的那張臉明顯地顯露出「這個點子很有趣」的想法。
「拜托饒了我吧……」
佛隆一邊說,一邊看著已然達成共識的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臉上卻微微展露笑容……不過對於女裝,他當然說什麼都要拒絕。
●
「山裏的野狗」(山犬),這樣的說法也許容易遭人誤會,畢竟這種定義原本就顯得曖昧。
有人說「山犬」(注1)指的是「狼」,也有人說「山犬」指的是從城鎮裏麵移居到山裏的野狗,但字典上的解釋同時包含了這兩個部分,大家也都是這麼使用的。所以要說到底哪一種用法正確,在這裏討論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
當然,狗其實也是從狼演化而來的動物,就定義上並沒有明顯的區別。雖然不能說是同一種,至少也該說是親戚吧。
然而,原本就以野生動物形式存在的山犬,跟經過品種改良、馴化後生活在人類城鎮中的野狗,事實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就是了。
就跟飼料豬與野豬的差別一樣。
注1
此處「山裏的野狗」原文為「山犬(yamainu)」,意同譯文中的解釋。
佛隆對於山犬與一般野狗之間的差異,便是以這種方式理解的。
說得確切一點,他有些輕視這次的任務了。
「……找不到呢。」
走在別墅後山的佛隆忍不住嘟噥了一聲。
此時跟在他身邊的當然是克緹卡兒蒂和夫拉梅爾。
山裏的路崎嶇難行,佛隆原以為夫拉梅爾會很快就放棄,但他怎麼說也是個精靈,表現從容得很。
反倒是佛隆因為背著單人樂團,再加上夫拉梅爾一路上都抓著他的衣角而覺得有點疲憊。然而他說什麼都不會撥開夫拉梅爾的手指。
其實像這樣被小孩子黏著,他甚至覺得開心不已。
然而……
(為什麼夫拉梅爾會這麼黏我呢?)
佛隆心裏不禁浮現出這樣的疑問。
說起來,比起黏克緹卡兒蒂,夫拉梅爾好像更黏佛隆……他現在抓的也是佛隆的衣角,不是克緹卡兒蒂的。
明明就相處的時間長短——或是關係上——來說,夫拉梅爾都應該更黏克緹卡兒蒂才對……不對,其實夫拉梅爾也很黏克緹卡兒蒂,隻是黏佛隆的方式比較顯眼而已。然而,夫拉梅爾認識佛隆到現在也不過才兩天……
(是因為我跟宮內小姐一樣……很像他前世遇到的某個人,因此勾起他的回憶嗎?)
或許這是一種可能……佛隆覺得也許之後稍微跟克緹卡兒蒂確認一下也好。
就在這時候……
「因為狗是很聰明的動物。」
克緹卡兒蒂一邊走一邊說:
「就連一般野狗都會進行集團式的狩獵,更別說這些一開始就生活在山裏麵的動物,它們當然會有統一的領導者跟以此為依歸的集團。說得更簡潔一點,這樣的動物其實是一批原始的軍隊,很棘手的。」
「嗯~~……」
佛隆伸出左手,一邊摸著夫拉梅爾的頭,一邊在思索時下意識地發出聲音,說: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想想辦法再行動呀?比方說準備誘餌之類的?」
麵對這些會襲擊人的山犬,佛隆原本樂觀地認為身為人的自己已經足以充當引誘這些山犬行動的誘餌。不過仔細想想,這類山犬似乎原本就是對於「集團」所受到的威脅非常敏感的動物,結果忽然又有幾個人(雖然不多)一起上山,會產生警戒也不是什麼好奇怪的事。
「如果這些山犬純粹隻是因為警戒而不敢靠近就好了……」
他嘟噥一聲。
「……糟了。」
克緹卡兒蒂聽了跟著呻吟了一聲,同時佇足。
看到她的反應,佛隆也跟著停下腳步,站在她的身邊問:
「怎麼了嗎?」
「我們似乎被算計了。」
「……咦——?」
佛隆圓睜著雙眼愣了一下,接著猛然驚覺地環顧四周——他們剛好來到一個山麓上的地形凹陷處。
也許是鄰近水源,使得這塊土地裸露的腐殖質土壤上帶有濃重濕氣,每一道踩在上頭的腳步都具有強烈的下陷感,非常難以行走——但問題不在這裏……
佛隆抬頭,看到窪地四周的盆口處並排著成群的異物——不知不覺間,那群山犬已經聚集過來了。
而且,這群山犬看來並非一般的野狗集團,外型已經幾乎看不出原本曾經是家犬的模樣,體型明顯比起一般犬類大上一圈——有幾隻看來根本跟狼沒有區別。
這些山犬將佛隆三人團團包圍,口裏發出嘶鳴聲,同時睥睨著他們,氣勢相當嚇人。
此外……
「——!」
一頭站在這群山犬頂端的王者緩緩地走了出來。
「那是……」
這隻山犬非常特別,擁有一身白色的毛皮……似乎是白子吧。他的特徽——尤其是那一身白色,在群體中顯得非常突兀。
一般來說,先天缺乏色素的胚胎才會產出這樣的個體,而且這類個體在視力、體力方麵也都會比其他個體來得弱。然而在野生動物中,白子擁有其他強大特征,蓋過這等缺陷的案例卻不在少數。
——沒錯,光看其他山犬的反應,大概就可以猜到這隻白色的山犬一定是它們的領導者……佛隆在看到它的瞬間就明白了這點。
「克緹,那隻白色的……」
「嗯,隻要壓製它,這個團體就會四分五裂地逃竄了。不用殺死它們,隻要讓那隻白色的山犬知道它們贏不過我們,那隻——白色的……山犬……」
話沒說完,克緹卡兒蒂忽然驚叫了一聲:
「…………糟糕!」
她猛然回頭望向佛隆——不對,她的視線並非聚焦在佛隆身上,而是……
「夫拉梅爾!」
「——咦?」
佛隆回頭望向抓著他衣角的那個精靈男孩——
「………………」
隻見他圓睜雙眼,不斷地顫抖。
佛隆原以為夫拉梅爾是在害怕——這樣的想法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另一部分則不然——他是在害怕沒錯,卻不隻是害怕。
「嗚…………」
夫拉梅爾那對櫻花色的唇瓣微微地張開,輕輕地吐出一句呻吟,接著——
「嗚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像是那群野狗一般,低沉卻充滿威嚇性——不對,還不隻如此!他抓著佛隆衣角的力道加重,那張可愛而呆滯的臉龐同時明顯變得扭曲……憤怒、敵意,這些表情可以這麼形容——這是所有生物最為原始的情感之一。
「夫拉梅爾、夫拉梅爾!等一下,你怎麼——」
「夫拉梅爾他——」說話的同時,克緹卡兒蒂慌忙對著夫拉梅爾伸出手。「他除了討厭帶刀的女仆之外,也討厭白色的狼或狗啦!」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這種莫名其妙的內心創傷——?」
——而且還隻針對帶刀的女仆跟白色的犬類。
「冷靜點!夫拉梅爾!那不是布蘭卡——」
克緹卡兒蒂將夫拉梅爾從佛隆身邊拉開。
也許她想把夫拉梅爾拉到自己身邊,麵對麵地好好說他,這麼做卻造成了反效果。
「嗚~~~~——」
夫拉梅爾不悅地胡亂揮舞著手腳——一如早上在隔音室裏的情形,當他真的想要反抗,克緹卡兒蒂要製住他便得費上一番功夫。而且這裏還是不良於行的山裏麵。
夫拉梅爾一把將克縱卡兒蒂撞開,讓她跌坐在地上。
「喂——夫拉梅爾!你幹什麼——」
沒說完的話被踩在腐殯質土壤上的腳步聲給吞沒——這群山犬似乎將佛隆三人的反應判斷成某種防衛上的「破綻」或是「害怕」。隻聽見統領全族的白色山犬短吠一聲,所有山犬便直接朝著他們撲了過來。
「嗚哇!」
佛隆呻吟了一聲。
事出突然,佛隆根本沒有時間展開單人樂團,光是要閃開直朝他撲過來的山犬獠牙就已經耗盡所有注意力。
當然,他也沒有餘力保護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事實上,單純比力量、比戰鬥能力,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都遠遠在佛隆之上……因此,光是佛隆會有想保護他們的想法,就已經足夠令人噴飯了。
然而——
「夫拉梅爾!」
佛隆對於夫拉梅爾表露出的敵意非常介意。
以人類來說,在情感表現成熟之前,碰到開心的事和討厭的事會反射性地以喜悅和憤怒的情緒顯現,敵意卻是更具有針對性、相對複雜的情緒。
以佛隆的經驗,在不會說話的兒童身上不應該出現如此鮮明的敵對意識——將某種對象認定為「敵人」,並且投以強烈的憎恨和憤怒。
然而,夫拉梅爾對那隻白色的山犬出現了敵意——其實剛剛他在麵對穿著女仆裝的梓小姐時,很有可能隻是因為對方表現出溫柔的態度,所以那種害怕的情感沒有轉化成敵意……然而,若是出現什麼契機,夫拉梅爾心裏的畏懼就會變成這種劇烈的情緒。
——這下不妙……雖然不清楚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但佛隆此時確實感受到了危機。
「夫拉梅爾!不行啦!雖然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你不可以——」
佛隆出聲叫喚,但馬上就有好幾隻山犬同時朝他撲了過來。
對方的突襲讓佛隆無法一一避開,因而摔倒在地上。同時——一隻山犬即刻瞄準他的咽喉,張開嘴衝過來……
「嗚——!」
「佛隆!」
一道精靈雷忽然將跳到佛隆麵前的幾隻山犬全數彈開。
接著,克緹卡兒蒂在起身的同時也揍翻、踢飛了幾隻朝她撲上來的山犬。
毫無疑問的,若是克緹卡兒蒂麵對一群山犬,身為上級精靈的她擁有壓倒性的實力,但現在不是比力量的時候……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她可不能一口氣將這些山犬全部轟飛,因為這麼做一定會把佛隆卷進去。
然而,若是一隻一隻解決,便會有其限度,雖然有雙手雙腳,卻不能同時使出四個方向的攻擊。攻擊配合度極高的山犬們卻是從四麵八方撲向克緹卡兒蒂,反過來將她玩弄在股掌之間。
不過其實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仍有餘裕,因為他們曾經經曆過更激烈的戰事。兩者相較之下,隻要確實地將一隻一隻的山犬打倒,他們還是會贏……沒想到兩人這時卻產生了破綻——雖然時間僅僅一瞬,但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注意力都被夫拉梅爾牽走……
結果——
「——嗚嗚~~!」
「夫拉梅爾!」
佛隆回過頭,看到一隻山犬咬住了夫拉梅爾,將他壓倒在地上。山犬的獠牙嵌入了他的白皙肌膚,猛甩著頭,意圖撕下他身上的肉。
一定很痛。
夫拉梅爾眼光泛淚地胡亂揮舞著手腳。
佛隆打算起身衝過去,卻被由側身處衝上來的另一隻山犬絆住,再度摔了一跤。
克緹卡兒蒂也被一隻迎上來的山犬攻擊,分身乏術。
於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夫拉梅爾的一對紅眸放出了強光。
那張不應該出現在兒童身上的表情——憤怒的表情出現在夫拉梅爾的臉上。
接著——
「嗯嗯嗯嗯嗯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啪!伴隨著宛如虛空中冒出一道火光的聲音,夫拉梅爾的一頭紅發向上倒束立起,背上同時浮現三對精靈羽翼——那是和克緹卡兒蒂帶有同樣色澤的紅色羽翼。盡管兩者紋樣並非一致,但非常相似,而且比起在隔音室時看來更大,大得簡直與身形嬌小的夫拉梅爾不成比例。
咬住夫拉梅爾的山犬似乎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身軀在驚嚇中狠狠抽了一下,然後向後跳開——不對,不隻那隻山犬,就連襲向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其他山犬也都擺出警戒態勢,忘了要繼續攻擊。
它們非常清楚——清楚這個孩子身上正洶湧澎湃的某種氣勢。
「不、不行——」
佛隆伸手,卻在瞬間看到克緹卡兒蒂介入他跟夫拉梅爾中間的空隙。
「克緹——?」
「佛隆!快趴下!」
這柱紅發精靈在呼喊的同時張開了一道精靈雷防壁。
接著——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這柱幼小的精靈咆哮,一道強烈的爆炸在山麓上迸發。
●
「……!」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包含梓在內的女仆們全都停下掃除工作,跑向窗邊。
別墅後方——麵對後山的方向——起初浮現一道紅色閃電,接著,閃電源頭再次冒出血色的電光,四射各處。
隨後似乎是因為枯葉著火——一陣黑煙猛然上竄,卷起一粒粒如螢火蟲般的紅色光點在空中飛舞。
後山發生爆炸。爆炸中四散的礫石塵沙打在別墅牆上及窗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咦……怎、怎麼了?」
「那是——精靈引起的嗎?」
包含梓在內的女仆們驚訝得議論了起來——當然,她們不懂精靈也不懂神曲,說什麼也不可能知道詳細情況。然而,她們知道這個情況絕對非比尋常。雖然不知道受雇的神曲樂士跟精靈究竟是想用什麼樣的方式驅走那些山犬,但以現在這個狀況判斷,明顯做得過頭了。
「沒、沒問題吧……?」
「……這情況會不會比山犬問題更糟糕呀……?」
畢竟山犬不會在後山引發爆炸。
雖說後山幾乎都是沒有整理的原生山林,不過說什麼也不能在別墅附近引發這麼危險的狀況吧。
「我們稍微觀察看看……待會兒再去後山看看狀況吧?」
「嗚~~……?」
大家對於這個提議感到疑惑。畢竟要是隨便出去而遇上山犬、遭到襲擊,搞不好會拖累到那名神曲樂士跟精靈。但話說回來,要是放著不管,當作沒看到,眼下的情況也真的太誇張了。
「我們先靜待一個小時,然後過去看看吧。」
最後,梓下了這樣的判斷。
●
「…………嗚~~」
克緹卡兒蒂呻吟了一聲,放下舉起的兩隻手。
雖然她在瞬間張開了精靈雷防壁,幾乎完全擋掉了夫拉梅爾放出的力量,然而他所釋放的力量原本就不是集束式的,而是如爆炸般四散的。相較於爆炸的規模,四周受到的損害還算輕微,最多就是幾根樹木傾斜……隻見這處窪地的腐殖質土壤被鑿出一大塊凹陷。
當然,那些山犬不像克緹卡兒蒂有阻擋暴風和衝擊的能力,因此紛紛被彈開來,撞在樹上和地麵上,不過至少應該沒有哪隻山犬死掉——大概就是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抽動罷了。
「總之,我們算是完成任務……了吧?」
克緹卡兒蒂往前走了幾步,蹲在倒地的白色山犬麵前,絲毫不畏其凶狠的模樣,伸手一把抓起它的腦袋。它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可憐樣,剛才那種首領般的威勢已經蕩然無存。
哎呀,隻要把這隻山犬關起來,或是丟到索爾帖山的深處,原本威脅到別墅人員安全的其他群體也會變得安分吧?畢竟麵對這些深諳弱肉強食、實力至上道理的野生動物,隻要讓它們明白自己完全沒有獲勝機會,接下來就好辦了。
不過問題是——
「克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