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樓
一
這幾幢綠樹掩映的二層小樓是軍職幹部宿舍,機關裏的一般工作人員稱它們為“將軍樓”。
計劃部的喬新安副部長住在前排西單元的樓下。
有人說,吃飯要素,當官要副。不外乎是說,在一個單位裏,大事由正職確定原則,小事由部門分別落實,副職領導的工作相對輕鬆,但是,喬新安這個副部長幹得卻有點累。機關裏原來有一句話叫做“秘書動手,領導動口”,意思是說,總結、報告之類的文字材料,一般由秘書動手寫,領導拿著念。其實,現在有些秘書的主要精力,也不在起草首長的講話材料上,講話材料一般由相關職能部門的人來寫,秘書主要負責安排首長的公務活動,處理一些與首長個人或家庭有關的雜事。職能部門寫的材料報上來之後,秘書隻是根據首長的口味,進行添油加醋的加工之後,再呈給首長審定。
喬新安副部長似乎是有點特別,重要的文字材料都要召集有關人員一起研究提綱,待部屬起草好初稿呈上來之後,自己再反複修改。他非常重視材料裏觀點和論據的確立、數字和事例的核實,認為這是起草文字材料的基本原則;他也特別討厭文字裏使用拚湊起來的排比句、順口溜,覺得那是華而不實或者嘩眾取寵。
明天上午部直屬的研究所新建的生活服務中心落成典禮,邀請部首長出席並講話,計劃部的行政管理工作由另一個副部長殷剛負責,殷剛明天要隨總部工作組下基層,在總醫院住院查體的邱正良部長打電話讓喬新安出席。喬新安吃過晚飯看了新聞聯播之後就趴在書房的桌子上,準備擬一個簡單的提綱,到時候作即席發言。
外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快去開門,應該是崔秘書來了。”喬新安朝著正在客廳裏翻看報紙的妻子龍傳珍喊道,並囑咐一句,“讓他把材料給我拿到書房來。”
崔秘書進了書房,把材料遞給喬新安說:“首長,您要的研究所生活服務中心的有關資料找來了,陳所長剛才打來電話說,他明天早上接您過去吃早飯。我問了他一些生活服務中心的情況,他說新建的中心設施齊全,在駐京部隊師級單位裏應該是數一數二的,中心啟用以後可以大大提高所裏後勤保障能力和人員生活質量。”
喬新安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崔秘書坐下來,對他說:“小崔啊,告訴陳所長,明天不用他來接,咱們又不是不認識路,在家吃過早飯自己去。另外,有些話我再給你說一遍,一個單位工作的好差,不能隻聽這個單位的領導講什麼話,要聽群眾的反映。現在的個別領導,聽他說話,群眾感動得拍手,看他辦事,群眾氣憤得跺腳。部裏的行政管理工作不屬於我分管,我原來對這方麵的事過問得不多,明天讓我發言,我不得不講,但是,有些話,我會上不對群眾講,會下也要對所裏的領導講。研究所地處鬧市,牆外就是超市和蔬菜市場,門口就有特色食堂和風味小吃店,一個隻有幾百個工作人員的小單位,有必要再花費上千萬元建那麼大的一個生活服務中心嗎?現在提倡生活保障社會化,是要把小社會溶入大社會,而不是把大社會分成小社會。”
崔秘書聽了喬新安的話,有些為難地說:“研究所的這個建設項目,是殷副部長支持的,邱部長批準的,聽說上邊也有人說了話,首長您------”
“這件事你不要有顧慮。”喬新安對崔秘書說,“我不會對這個項目的建設提出異議,隻是想告誡所裏的同誌,設施既然已經建成,要加強管理,注意發揮它的作用。你拿來的材料我再看看,心裏的底數會更大一些,好了,回去休息吧!”
喬新安與崔秘書一起走出書房,他看到大門裏邊放著一個漂亮的手提紙袋,問崔秘書:“這是你剛才拿來的,裏邊裝的什麼東西?”
“南京軍區的同誌剛帶過來的新茶,三個部首長每人一份。”
“把我的這一份給樓上的馮部長送去,他愛喝茶,要對他說新老部首長都有份,不要說這一份是送給我的。”
崔秘書不情願地提著茶葉上了二樓。
送走了崔秘書,龍傳珍進入書房對喬新安說:“我剛才在外邊聽到了你對崔秘書說話的大概意思,你不要又是一條道直走不拐彎,研究所新建生活服務中心的事又不是你分管的業務範圍,你明天去應付一下就行了,沒必要非要那麼較真。”
喬新安看了一眼龍傳珍,不高興地說:“我與你說過多次,我在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多嘴,多嘴也沒有用,我有我的辦事原則,原則是不會隨便改變的。”
“你這不叫原則,叫固執,對的可以堅持,錯的為什麼不能改變?”
龍傳珍在國家機關某部工作,剛剛提升為正局級部門的領導,她總是說喬新安的有些觀點陳舊、過時,有些做法死板、保守,有時候對喬新安說話毫不客氣。
“你混淆了‘對’與‘錯’的標準,現時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喬新安嚴肅地說,“社會上事情複雜化,把我們的腦袋也搞複雜了,其實有些道理很簡單。有些人把簡單的道理複雜化,是利益的驅使,是另有所圖,是想把水攪混。過去一些有誌之士,不為五鬥米折腰;現在一些無誌之人,可為一升穀低頭。過去有一些人,見風使舵,順水漂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現在也有一些人,陽奉陰違,口是心非,不管見人見鬼都說鬼話。當前社會上為什麼有些不良現象越來越嚴重,就是一些有像你們這樣的人的麻木、容忍,麻木、容忍就是縱容、支持。”
“不要總是盯著那些雞毛蒜皮的繁瑣小事,你是高級領導幹部,要抓主要矛盾,要把經濟搞上去,要建設和諧社會。”
“有些人喜歡把上級的精神曲解後當成擋箭牌,不然他們在群眾麵前就成了諸葛亮船上的草人。你想一想,為什麼同樣的領導,有的工作看似細致平凡,百姓為他樹了紀念碑,有的政績好像突出顯赫,百姓卻為他鑄了恥辱柱?那些高大的墓碑下邊埋葬的並非都是名彪青史的偉人,而許多矮小的墳丘底下卻躺著道德高尚的凡人,群眾心中的天平可以把一個人稱得斤兩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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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新安與妻子的一番唇槍舌劍之後,完全沒有性再將材料看下去的興致,他獨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思。
有人說,一樁婚姻就是一本書,多數時候,別人隻能看到書的封麵,而不了解其中的內容。夫妻生活,年輕時如詩歌,年老時像散文,而中間的漫長時間,那是一本厚厚的小說。在人生的舞台上,自己和妻子激情歲月的詩歌已經朗讀完畢,晚年悠閑生活的散文還沒有開始書寫,現在經常的爭辯和有時的共鳴,都是內容豐富的小說的新篇章。夫妻兩人之間,要在生理上嘴對嘴、身貼身並不難,難的是在長期的生活道路上手牽手、心連心。喬新安非常羨慕身邊那些退休的老首長,與恩愛一生,或者隻是患難與共,根本算不上恩愛一生的老伴,相互攙扶著,一起用蹣跚的腳步去丈量人生的最後一段行程。他們樂觀的生活態度令人羨慕,曠達的處世情感讓人敬佩。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盡情地欣賞今天的月亮;有可能吃不到明天的早飯,就仔細品味今天的晚餐。雖然夫妻都很老了,堅硬的牙齒也脫落得差不多了,但是,還能夠用柔軟的牙床津津有味地啃咬愛情之果的內核。
爭強好勝的龍傳珍喜歡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把別人說的話、辦的事,都用自己的標準尺寸進行丈量和評論,這使喬新安心中不快。更可氣的是她對計劃部工作上的事說三道四,有時候讓喬新安難以容忍。
喬新安覺得心裏很亂,他給依然在翻看報紙的龍傳珍打了個招呼:“我去馮部長家裏坐一會!”
爾後就上了二樓。
二
住在喬新安樓上的是計劃部老部長馮長平,他已經退休多年,兒子和女兒結婚後都在外邊單住,他和老伴平時隻能用相濡以沫的柔情填充空蕩蕩的房間,打發一個又一個無聊的時日。老兩口有時也出去買買蔬菜、逛逛商場,在樓房間的花園走走步、散散心。一雙兒女帶著各自的孩子回家來的那個星期天,才是他們的節日,看著活蹦亂跳的外孫、孫女,老兩口每一次都是忙活得腰酸腿疼,喜歡得眉開眼笑。
馮長平吃過早飯看了一會報紙,便習慣地與老伴方潔一起到戶外散步。
北京的部隊幹部退休以後,原來是師以下職務的,有相當一部分都又找了一份工作,充實晚年生活,也增加經濟收入。而原來是軍以上職務的,除個別人外,絕大部分沒有再幹其他工作,他們退休生活的主要內容,不是帶孫子、陪老伴,就是練書法、學畫畫。馮長平退休以後,先是帶著方潔瀏覽了國內的幾處名勝古跡,拜訪了外地的幾個親朋好友。後來因為方潔腿腳不便,不能出遠門,他也就成了陪伴老伴的“宅男”。
樓房間小花園在明媚的陽光下草綠花紅,喜鵲在樹枝間鳴叫,麻雀在草叢中覓食,
方潔是部隊醫院的退休醫生,由於腿腳不利索,走起路來步幅很小,速度很慢,馮長平指了指喜鵲和麻雀,對她說:“北京雖然建了一個很大的鳥巢,但那裏並不是它們的家,不知巢在何方、食在何處,依然還那麼樂觀的唱著跳著,小鳥的生活態度真是值得讚揚。”
方潔聽了馮長平的話,笑著說:“你又不懂鳥語,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唱著跳著生活,說不定它們是在哭著訴苦、跳著抱怨,說人們破壞了它們的生存環境。”
“你說的有道理,不要說人與鳥相互不理解,人與人有時候也是相互不理解,比如有時候,退休幹部看見在職幹部覺得很可笑,天天忙忙碌碌,說不完的官話、套話;在職幹部看見退休幹部覺得很可憐,天天無所事事,說不完的廢話、閑話。”
“你這話說得不完全對。”方潔反駁馮長平說,“什麼事都不能一概而論,新老幹部互相尊重的事並不少見,喬新安對退休幹部就比較尊重,他說過,年輕人是花,老年人是果,花朵嬌豔,要用心嗬護,果實珍貴,要精打細收,沒有種子就沒有苗,沒有苗哪來的花。你的好朋友鮑清彥對在職幹部就不太尊重,總是挑他們的毛病,還愛說‘老子當了兵穿四個上衣口袋幹部服的時候,你們還穿開襠褲呢!’------”
馮長平製止住方潔說:“你別住下講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老鮑過來了!”
管理部部長鮑清彥坐在一個小姑娘推著的輪椅上,後邊跟著他的老伴老關,從曲徑的那一邊走過來。
“鮑大哥,有些天沒有看到您,還在垂死掙紮呀!”馮長平比鮑清彥年輕幾歲,兩個人是幾十年的老交情,見了麵不開玩笑不說話,他離老遠就朝著鮑清彥喊,“你該走的時候就放心走,我們會繼承你的遺誌,將革命進行到底!”
方潔嗔怪地拉了拉馮長平的衣袖說:“你怎麼與鮑部長一見麵就說不吉利的話!”
馮長平笑笑說:“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說話時不在乎什麼吉利不吉利。”
鮑清彥臉上皺紋密布,如同樹樁上的年輪,記錄著他漫長的七十年人生所經曆的蒼桑。他這幾年身體不太好,每年的寒冷季節都要到南方住上幾個月,天氣暖和了再回到北京來。
由於身材高大,鮑清彥坐在輪椅上腿伸不開、腰挺不直,等輪椅推到馮長平跟前,他才佝僂著身子對馮長平說:“你不要以為身體比我稍好一些就驕傲自大,以前下象棋、打撲克你總是贏我,現在我要與你比比看誰活的時間長。”
馮長平上前熱情地拉住鮑清彥的手,開玩笑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估計你比我活得時間長。”
鮑清彥也笑著說:“活千年萬年不可能,再對付個三五年問題不大。你以前總說我是‘三高’,高個、高薪、高幹,我現在也是‘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
方潔和老關打了招呼,兩個人在一邊聊起了家務。
馮長平問鮑清彥:“您老人家在職的時候天天大魚大肉,抽煙喝酒,‘三高’還有情可源,現在不應當再有‘三高’了,有人說過,要想降低‘三高’,退休命令比吃藥更見效,你是不是還沒有放棄‘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吃肉’的飲食原則?”
“不,不,我現在成了‘吃素的’,唐僧肉擺麵前都不會瞧一眼。”
“要是真有唐僧肉,還是應該吃,可以長生不老啊!”
“現在什麼肉都不能隨便吃,唐僧肉裏邊搞不好也有瘦肉精。”
“我不像你,從來就沒有‘三高’,我有‘恐高症’!”馮長平說。
“你確實有‘恐高症’,要不然,組織上準備提你當部長與你談話時,你說,我當副部長挺好的,提了部長怕幹不好,讓更合適的人去幹吧!”鮑清彥對馮長平說,“你當時的話可能是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但是,用現在的眼光看,那是是傻瓜一個。”
馮長平和鮑清彥還在那裏開玩笑,方潔指著推輪椅的小姑娘問老關:“這個女孩子是新來的吧,你們家原來的那個保姆不幹了?”
“對,原來的保姆回老家結婚了,這是剛來的小翠,今年才十八歲,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大學,就出來打工了。哎,對了,她還是你們家老馮的老鄉呢!”
鮑清彥招手示意讓馮長平探下身子,然後在他耳邊悄聲說:“問你一件事,你知道我有一個侄子在研究所工作,我聽他講,他們所裏花一千多萬建了一個生活服務中心,想引進物業在裏邊經營,結果幾個物業公司都不願意進去,他們怕部隊營院裏客源少,生意不好做。最後所裏談妥了一個物業公司,每年給人家補貼幾十萬元,這不是勞民傷財嗎!”
馮長平直起腰來,笑著說:“你這個老鮑,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現在有吃有喝的,還管那麼多閑事幹什麼?”
鮑清彥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這個人的毛病你知道的,看見不合理的事不說不舒服。我們在職的時候,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可是現在執政的有些領導,兩分錢合成一分用,盡管都是花國家的錢,也讓人看了覺得心疼。我聽說中心落成典禮的時候,喬新安還去了,你是他的老領導,讓他注意聽聽群眾的反映。”
“喬新安前天到我家去,也談到了這件事,他雖然參加了生活服務中心的落成典禮,並且還講了話,但是對這個項目的建設還是有不同意見的。”馮長平對鮑清彥說,“我原來經常給喬新安講,經費使用要精打細算,要用在實處,他對我的話一向還比較重視。現在他是副部長了,如果不是主動找我,我就不給他提太多的建議,以免影響他的正常工作。你應該知道,在職時同樣的話說幾遍,那叫‘反複強調’,退休後同樣的話說幾遍,那叫‘嘮嘮叨叨’,人家嘴裏不說,心裏不一定愛聽。”
“你比我有涵養,我是腚眼裏夾不住熱屁,肚子有什麼話一定要說出來才痛快,要不然,棺材蓋釘上了也要把它頂開。”
“掌握一個原則,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少說或者不說。喬新安前天還對我講,他很羨慕退休老幹部,心無所載,與世無爭,與老伴一起,悠閑度日,共賞夕陽,那是神仙過的日子。”
“他說的有道理,隻是夕陽無限好,難免掛得早。盡管退休生活悠閑自在,有幾個領導幹部願意提前或者按時退休的,都想多幹幾年。”
老關看到馮長平與鮑清彥說得熱鬧,在一旁插嘴對馮長平說:“馮部長以後開導開導我們家老鮑,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少過問別人的閑事。”
馮長平說:“老鮑用不著我開導,他是個閑不住的人,你多給他安排一些任務,他就沒時間管別人的事了。”
老關看了一眼鮑清彥說:“我是想在家裏給他安排點事幹,但是他沒耐性。上次大兒子帶著小孫子從國外回來,我讓他哄孫子睡覺,孫子沒睡著,他倒打起了呼嚕;讓他削蘋果喂孫子,孫子的肚子空著,他的胃倒裝滿了------”
鮑清不好意思地製止老關說:“你不要淨在別人麵前說我的不是。”
“我不是說你的不是,是提醒你以後辦事有些耐心。”老關沒有把馮長平夫婦當成外人,繼續揭鮑清彥的短,“我們家小孫子剛回來那幾天,他還算有點耐性,與孩子親熱的不得了,幾天以後就有點煩了,你們知道他對小孫子說什麼嗎?‘你這孩子一會一尿,是不是前列腺有毛病?’‘你這孩子煩躁不安,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你這孩子把衣服脫那麼光幹什麼,想當明星呀!’‘你這孩子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喝就是玩,跟腐敗幹部差不多了!’你們聽聽,這是一個爺爺對三歲孩子應該說的話嗎------”
老關的話把馮長平和方潔都逗笑了。
鮑清彥紅著臉,瞪了老關一眼,對小翠說:“我該吃藥了,咱們回家,讓老太婆在這裏胡扯。”
三
喬新安是馮長平家的常客。
他到馮長平家次數比較多的原因,一是因為兩家離得近,樓上樓下;二是馮長平是他的老領導,感情較深;更重要的一條是他與馮長平在很多問題上觀點一致、說話投機。在馮長平家裏,他是該說的話就說,不該說的話,有些也可以悄悄地說。他出差去東北今天早上剛回來,給老部長帶回一株吉林的野山參和一盒大連的幹海參,吃過晚飯就上了樓。
方潔對喬新安也沒有太多的客氣,白天來泡一杯清茶,晚上來倒一杯開水,任憑他和馮長平天南海北、雲天霧地的瞎聊,自己該幹什麼幹什麼。
“邱正良再有幾個月就滿六十周歲了,你與殷剛誰接班的事機關裏傳說很多。”喬新安剛在沙發上坐下來,馮長平就對他說,“殷剛這個同誌工作有魄力,敢說敢幹,他從部隊調到機關時間不是太長,對計劃部的業務工作不算是很熟悉,但是各方麵的關係處理得都不錯,特別是比較注意密切聯係領導,有些首長那裏,我建議你該去的還是應該去一下。”
“謝謝老首長的關心!”喬新安笑著說:“有些首長那裏我沒有去,是認為不應該去。在這個問題上,用您過去教導我們的話說,進退去留是組織和領導考慮的事,用不著個人操心。”
馮長平也笑了,不好意思地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與過去不一樣了。”
“現在與過去不一樣,是有些人出於某種利益,不想讓現在與過去一樣。如果像您這樣的老革命也認為任用幹部現在應該與過去不一樣,就顛覆了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
馮長平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看來你的性格這輩子是改不了啦!”
“對,借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詞,這叫做‘死不改悔’。”喬新安說,“您對我最了解,我這個人不會見風使舵,也不願意順水推舟,假如說有一天不得不寄人籬下,也要選擇在一個幹淨一點的房簷下棲身。您是看著我成長起來的,很清楚我的個人經曆,剛當兵的時候,我準備著服役三年四年就複員;剛提幹的時候,我準備著十年八年就轉業;提為副師職以後,我準備著在部隊幹三十幾年到四十年,退休以後到地方政府管理的軍休所報到。沒想到後來調為正師,更沒有想到會提升為副軍,我們家祖墳上冒青煙,居然出了一個將軍!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知道報恩,但是應當報恩的組織和個人太多,當然也包括您,如果沒有您當時的據理力爭,我也不會成為軍隊的高級領導幹部。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本事,但是有一個原則,不貪財、不貪色、不貪玩,不做貪官。靠個人的努力去爭取一個正軍職務又有多大意義呢,不過是晚退休兩年罷了,以喪失人格去換取高一級職務的事我不會去幹。職務反映一個人的身份,不代表一個人的價值,一個人的價值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反映出來,而一個人的身份一紙命令就可以改變,我更注重自身價值的提高。”
“你說的很對,也想得很好,但是有些領導對你這種人的想法和做法並不欣賞。”馮長平有些不安地說。
“有些事不能全怪領導,一個領導到了一定的地位,了解情況和觀察問題會受很多限製,更何況還有些人為領導了解真實情況設置障礙。社會上還有些人,在領導麵前先彎舌頭,再彎脊梁,專門給領導灌迷魂湯、放煙幕彈,領導放個響屁,也要湊上去聞聞,說幾句‘味道好、特別香’之類的奉承話。”
喬新安的話把馮長平逗樂了,笑著說:“你講話總是那麼尖刻。”
“我講的是實話。”喬新安說,“一個領導如果學會‘不看人待我,隻看人待人’,就不會被某些假象所迷惑。”
馮長平感慨地說:“有些話我們私下裏說說可以,但是無法擺到桌麵上。社會上有些風氣確實是被搞壞了,過去總是說,有些領導當官不像官,像普通百姓;現在有些領導也是當官不像官,而是像老爺。”
喬新安說:“我現在經常抽時間上網,有些網民的話說得更尖刻,他們講,現在有些‘人民公仆’太不像話,想群眾的事少,想自己的事多,更有些人,白天騎在男公民頭上作威作福,晚上騎在女公民身上流氓成性。”
馮長平不無擔憂地說:“詛咒別人心理的陰暗,不如點亮自己的心燈。你們在位幹部,還能在一定的範圍內帶動群眾,為扭轉不良風氣做點貢獻,兼濟天下,搞好‘環境衛生’;我們這些退休人士隻能獨善其身,盡量把‘個人衛生’打掃幹淨了。你擔任副部長以後,在群眾中威信很高,這讓我感到欣慰。”
喬新安與馮長平聊了許久,很晚了才下樓回家。
四
鮑清彥坐在小翠推著的輪椅上,在樓間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後邊跟著一個朋友剛送給他的一條小寵物犬。
馮長平正在樓前的小菜園給剛栽下的西紅柿苗澆水,一抬頭看到鮑清彥,連忙直起腰來招呼他:“老鮑,你真牛啊,出門還帶著‘警犬’。”
“這不是警犬,這是我幹兒子,我親兒子出國不管我了,幹兒子這幾天一直陪著我,過來,歡歡,快叫馮叔叔!”鮑清彥說著,探身拍了拍旁邊的小狗,指指馮長平對它說。
小狗似乎是聽懂了主人的話,朝著馮長平“汪汪”地叫了兩聲。
馮長平走出小菜園,在衣服上蹭了蹭被水浸濕的手,誇獎小狗說:“好乖的‘孩子’,你幹爹真是教‘子’有方啊!”
鮑清彥在屋裏憋屈了半天,來到樓外邊心情舒暢,見到馮長平就打開了話匣子:“我當年還很驕傲,兩個兒子都畢業於國內的名牌大學,後來他們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英國。我和老伴身體好時,還沒有覺得少了什麼,身體差了才覺得不該把他們都放走,唉,辛辛苦苦幾十年,為‘資本主義’培養了兩個孝子賢孫。”
“等你的兒子在國外都發展好了,賺了大錢,你和老關就可以一塊出去開洋葷了。”馮長平安慰鮑清彥。
“我們出國不是開洋葷,是受洋罪。”鮑清彥不以為然地說,“你想想看,我和老關連幾十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一句外語不會說,到了國外那是又瞎又聾又啞,都成了特級殘廢,還不如我在國內天天坐在輪椅上審查電視節目呢!”
馮長平與鮑清彥正說著話,老關端著保溫杯從另一邊走過來,她笑著對馮長平說:“馮部長,看您今天這身打扮,是不是把剛當兵時的衣服又找出來穿上了?”
馮長平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的確良綠軍衣和解放鞋,對老關說:“關大姐您別看我這身衣服不好看,但是耐髒,也好洗。昨天我也是穿著這身衣服,還戴了一頂舊草帽,想在樓前樓後撿一些幹樹枝給西紅柿秧搭架,住在你們樓上秦主任的老伴大老遠地就在陽台上朝我喊,‘哎,收廢品的,你的三輪車呢,快騎過來,我們家有廢品要賣!’我一抬頭,她‘撲哧’一聲笑了,問我是不是要給哪個學校的學生去講艱苦樸素的傳統課。”
鮑清彥接過老關遞給他的茶水,喝了一口,對老關說:“現在你覺得馮部長穿這身衣服不好看,想當年有多少女青年因為羨慕這身有四個上衣口袋的綠軍裝而成了軍人的家屬,你不也是由於這個原因而追的我嗎!”
老關撇撇嘴說:“你說話顛倒黑白,當年不是我追你,而是你追我,你們部隊施工那麼緊張,晚上還帶著連隊的戰士到我們村找女青年聯歡。讓馮部長瞧瞧,你那傻大黑粗的樣子,我會追你?”
鮑清彥一本正經地說:“我當年既不是‘傻大’也不是‘黑粗’,主要是工作忙沒時間收拾打扮,要是有現在這樣的條件,做個隆鼻手術,割個雙眼皮,再拔去大齙牙,買兩瓶雪花膏在臉上多塗抹幾層,也能算個帥哥。”
老夫妻倆的對話把在一旁的小翠都逗笑了。
鮑清彥不好意思地對小翠說:“你帶著歡歡去那邊玩一會,我和你馮爺爺在這裏聊一會天。”
馮長平看到小翠走遠了,笑著對鮑清彥說:“鮑大哥的長相確實有點‘那個’,聽說關大姐年輕時是村裏的‘一枝花’,她嫁給你,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也是鮮花插在狗屎上。人家關大姐當時還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革命的領導幹部。”
鮑清彥也學著老關的樣子,撇撇嘴說:“她算什麼‘領導幹部’,水平窪得在地平線以下。有一次,她問我,最近怎麼沒看見你?我說我到團裏參加讀書班去了,她問讀什麼書,我說《國家與革命》,她說這本書我怎麼沒有聽說過,誰寫的?我故意買弄地說,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她說這本書一定很重要,列寧那麼有名,才在作者裏排第三位。”
老關赤紅著臉說:“這有什麼樣丟人的,那時候不是窮嗎,我天天割草、撿糞、拾柴火,捎帶著上了兩年小學。你當兵以前不也是初中沒讀完嗎?”
鮑清彥辯白說:“那時候農村入伍的戰士,大部分是小學畢業,還有一部分文盲,高中生沒幾個,我這樣的已經是高學曆了。像馮部長一樣的大學生到部隊裏來,那是羊群裏跑駱駝,而且一當兵就是行政二十二級幹部,一個月工資六十塊錢,相當於兩個青年工人的收入。”
馮長平說:“那些事別提了,關大姐當時嫁給你,用現在的話說,不會嫌你長得醜,而是愛你的心靈美。你在基層年年立功受獎,調到機關以後,工作有幹勁,籃球打得好,大批判積極,發言嗓門大,當年提起鮑清彥,那絕對是個名人,”
“你這話講得不假,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鮑清彥’充其量隻能算是個人名。”鮑清彥感概地對馮長平說,“咱們還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講,要說發揚艱苦樸素的光榮傳統,我們家老關與你有一比。俺家前邊那個保姆準備回老家結婚時,老關想到保姆市場看看行情,到時候再找一個來。她到了保姆市場,一個小夥子問她,‘老大娘,我們家有一對八個月大的雙胞胎,你願意帶嗎?’老關知道他看錯了人,給小夥子開玩笑說,‘你要是能把我們家那個下肢癱瘓的老頭子照顧好,我就去你們家帶孩子。’小夥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後,難為情地走開了。”
老關被鮑清彥的話說得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對馮長平說:“是有這麼回事,這應該也不算丟人吧!我這個人一輩子不講吃、不講穿,自己不願意浪費,也見不得別人浪費,剛才在家裏還給老鮑補兩條褲頭呢!”
鮑清彥指了指老伴,用讚賞的口氣對馮長平說:“不少人問過她,你一年到頭省吃儉用,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其實,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大半輩子養成的好習慣,家裏有金山銀山,她也不舍得打一副耳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