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她一樣姿態從容(1 / 1)

樓下有個花店,一個老太太開的。店的名字很奇怪,叫“花開花”。

老太太一年四季裹著個大披肩坐在花叢裏織毛線,腿腳好像不大利索了,但身材嬌小,慈眉善目。常見她收到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但沒有看見她有什麼別的親人。

不知為什麼,這老太太常讓我想起林徽因、杜拉斯什麼的。她的花便宜得根本不能講價。她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有時談文論畫。說《紅樓夢》裏寶玉給平兒搽的胭脂裏的茉莉花,其實就是夜來香;說起周天民的花卉畫譜,線條清麗,文字幹淨;“木香,春末新葉生蕾,初夏開花,花開高架,滿柵生香,亦稱錦柵兒。”簡直就是詩嘛!我曾疑心她是位植物學家,或者學過園藝,但她的侄子悄悄告訴我,姑母在師大教了40年英語呢。當我低頭嗅一捧新雪般的滿天星時,老太太問我:“知道它的英文名嗎?”我一搖頭。“BABY'S BREATH.嬰兒的呼吸。啊——多美。”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但精神還好。周末我常常煮湯,一個人喝不完。就分一半端到店裏去。暮色漸合的窗口,我看到她正專注地側著耳朵聆聽著什麼,臉上有種奇異的微笑,“聽!”我聽了一會兒,“什麼?”“鳥叫啊!”

房後麵曾是個小小的荒園,老太太來了以後稍微整了整。不到兩米長的碎石小徑,撒了很多花籽,薔薇、鳶尾、向日葵,還有一大掛蔦蘿,都是不怎麼費事的花,卻開得爛漫多姿。園中有棵大榕樹,正是暮鳥歸巢的時候,一群灰喜鵲嘰嘰喳喳,叫得樹葉都高興地搖晃起來了。“奇怪,我以前怎麼沒有聽到過?”幫她纏著毛線,我自言自語。那棵樹的枝丫恰好在我書房的下麵。“是啊,孩子,”她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臉頰,“粗心的人會失去很多樂趣——人可不是70歲才開始變聾的呢!”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那天晚上,她在搖椅裏安靜地睡去了,手裏是一隻還未完工的小孩襪子——她買了各種顏色的毛線,織好送給四鄰的年輕媽媽們,小孩最怕腳丫著涼,她說反正也是閑著。

清晨或黃昏,我趴在窗口聽那鳥聲,有時會想起她來,但也不特別難過。我猜她一定度過了很有意義的一生,很深地愛過。多年以後我老了,我希望也能像她一樣,心有感激,姿態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