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延篤傳》見範曄《後漢書》卷六十四,列傳五十四,全文計一千零一十一字。蔚宗為文,“常謂情誌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見《宋書·範曄傳》卷六十九引《獄中與諸甥侄書》)讀《延篤傳》,乃知其言非虛語也。
《後漢書》舊有唐章懷太子李賢注,雖時有可取,然未為精當。清末長沙王益吾太史撰《後漢書集解》,博采眾家之說,為時所稱,然以今視之,疏漏尚多,猶未盡善。
餘慕延篤其人,喜讀其傳,久之有所得,今為箋證,以補前人之不足,並就教於識者方家。
延[1]篤字叔堅[2],南陽犨[3]人也。少從穎川唐溪典[4]受《左氏傳》,旬日能諷之,[5]典深敬焉。又從馬融[6]受業,博通經傳及百家之言,能著文章,有名京師。
箋證:
[1]延,周王族,見《左傳·昭二十二年》。一說,吳公子季劄,封於延陵,後世以延為姓,見《史記·吳世家》。
[2]《太平禦覽》卷四五二引謝承《後漢書》:“延篤,字叔固。”謝承,三國時吳人,避孫堅諱,以固為堅。
[3]犨,始見《左傳·昭元年》:“楚公子圍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犫。”《漢書·地理誌》南陽郡有犨縣。《續漢書·郡國誌》作犫。故城在今河南魯山縣東南五十五裏。
[4]章懷注:“《先賢行狀》曰:‘典字季度,為西鄂長。’《風俗通》曰:‘吳夫槩王奔楚,封堂溪,因以為氏。’典為五官中郎將。‘唐’與‘堂’同也。”《後漢書·蔡邕傳》卷六十:“熹平四年,乃與五官中郎將堂溪典……等,奏求正定六經文字。”是為漢末碩儒。
[5]章懷注:“先賢行狀曰:‘篤欲寫《左氏傳》,無紙,唐溪典以廢箋記與之。篤以箋記紙不可寫《傳》,乃借本諷之,糧盡辭歸。典曰:‘卿欲寫傳,何故辭歸?’篤曰:‘已諷之矣。’典聞之歎曰:‘嗟乎延生!雖複端木聞一知二,未足為喻。若使尼父更起於洙、泗,君當編名七十,與遊、夏爭匹也。’”
[6]馬融,東漢巨儒,鄭玄、盧植俱師事之。延篤從馬融受業,“博通經傳百家之言”,然馬融矜全情薄,安存慮深,終以奢樂恣性,黨附成譏,頗為正直所羞。故師未必賢於弟子也。
舉孝廉,為平陽侯相。[1]到官,表龔遂[2]之墓,立銘祭祠,擢用其後於畎畝之間。以師喪[3]棄官奔赴,五府並辟不就。
箋證:
[1]中興功臣馮勤中子順,尚明帝女平陽長公主劉奴,章帝建初八年,以順中子奮襲主爵為平陽侯,薨,無子。和帝永元七年,封奮兄勁為平陽侯,奉公主之祀。勁薨,子卯嗣,安帝延光中為侍中,薨,子留嗣。事見《後漢書·馮勤傳》卷二六。如馮留嗣爵在延光後二十年,正值順帝末。延篤舉孝廉,為平陽侯相必在桓帝之前,即順帝時,故知延篤所相之平陽侯當為馮留。又,《後漢書·皇後紀》(卷十):“(明帝)皇女奴,三年封平陽公主,適大鴻臚馮順。”章懷注:“平陽,縣,屬河東郡。”誤。《解集》引錢大昕說:“此山陽之南平陽,非河東之平陽。”此說是也。河東郡之平陽在今山西臨汾境,亦非襲遂之故鄉。山陽郡之南平陽,在今山東鄒縣地。
[2]襲遂,山陽南平陽人。事昌邑,則涕泣諫諍,守渤海,則賣刀買牛,賢臣也。事見《漢書·襲遂傳》卷八九。
[3]延篤之師堂溪典,卒於篤之後,馬融卒於桓帝延熹九年,僅在篤卒之前一年,故此師非二人,明矣。然篤別有師,見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京兆尹延篤受《左氏》於賈逵之孫伯升,因而注之。”賈逵生於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卒於和帝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其孫伯升如少於其祖五十歲,則當生於章帝建初五年(公元80年)。延篤卒於桓帝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如其終年六十歲,則當生於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少於伯升二十七歲,伯升為其師可信。又延篤為平陽侯相當在順帝中期至末期,順帝末為建康元年(公元144年),其時伯升已六十四歲,卒於此時,亦為常理。故此處所言之師,當為傳《左氏傳》之賈逵之孫伯升。
桓帝以博士征,拜議郎,與朱穆、邊韶共著作東觀。[1]稍遷侍中。帝數問政事,篤詭辭密對,[2]動依典義。[3]遷左馮翊,又徙京兆尹。其政用寬仁,憂恤民黎,擢用長者,與參政事,郡中歡愛,三輔谘嗟焉。[4]先是陳留邊鳳為京兆尹,亦有能名,郡人為之語曰:“前有趙張三王,後有邊延二君”[5]。
箋證:
[1]“著作東觀”,即於東觀參與撰述國史之意。按東漢修史可考者約有七次,此為第四次,見《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
[2]章懷注:“《穀梁傳》曰:‘故士造辟而言,詭辭而出。’範寧注雲:‘辟,君也,詭辭而出,不以實告人也。’”按語出《穀梁傳》文公六年。此說可取。出而詭辭,守機密也。
[3]《北堂書鈔》卷五十八“國有疑常問得失”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為侍中,自在機密,常見進納,上數問政事得失,恒以經義古典,開諫帷幄,言不宣外。”《太平禦覽》卷四五二引文略同。
[4]《北堂書鈔》卷七六“正身率下”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正身率下”;“勸農桑遂增戶口”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傳》:“遷京兆尹,勸民農桑,遂增戶口”;“憂官如家恤民如子”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憂官如家,恤民如子”;“三輔谘其政教”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為京兆尹,三輔谘其政教”;“鄰郡歸之”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勸農桑,增戶口,穀食豐饒,鄰郡老少歸之。”《文選》卷五三陸機《辨亡論》(下)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恤民如子。”
[5]《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讚》卷七六:“自孝武置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而吏民為之語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趙張,趙廣漢、張敞也;三王,王遵、王章、王駿也。皆京兆尹之能者。邊指邊鳳,《後漢書》無傳。《循吏列傳序》卷七六:“邊鳳、延篤先後為京兆尹,時人以輩前世趙、張”。
時皇子有疾,[1]下郡縣出珍藥,而大將軍梁冀遣客齎書詣京兆,並貨牛黃,[2]篤發書收客,曰:“大將軍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應陳進醫方,豈當使客千裏求利乎?”遂殺之。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欲求其事。篤以病免歸,教授家巷。[3]
箋證:
[1]《太平禦覽》卷九八八引《文士傳》:“延篤為京兆尹,桓帝時,梁冀專政,時皇太子疾,詔書發京兆,出牛黃。冀遣諸生齎書,持牛黃,詣篤賣。篤以為詐,論殺之。”文略有不同。延篤於桓帝元嘉元年著作東觀,稍遷侍中,再遷左馮翊,又徙京兆尹,其間當有數年之久。如徙京兆尹在著作東觀之後四、五年,則始任京兆尹當在永興二年。梁冀於順帝永和六年初任大將軍,至桓帝延熹二年敗死。故皇子有疾,下郡縣求珍藥一事,應為永興二年至延熹二年間事。其時之皇子當為桓帝子無疑。按《後漢書·皇後紀》卷十,桓帝梁皇後,梁冀妹,“後既無子,潛懷怨忌,每宮人孕育,鮮得全者”。桓帝鄧皇後亦為梁氏所進,並無子。此處所述之皇子,或為梁鄧二後所生,誕而不育,史載有缺,其餘宮人所生子,恐梁冀不為求珍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