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客是鄉間最勤快的拾穗者。
九十月間,鄉下的水田全染上了金黃色,一串串沉重的稻穗把腰身彎得很低很低,仿佛是在最後回望生養它的土地。在初秋的陽光下,赤腳光膀的莊稼漢們便來到田裏,女人們割穀,男子們便使出渾身的力氣,把一束束穀把重重的摔在拌桶內壁,於是穀粒便紛紛落進拌桶。三五天後,田壩裏的秧田全空蕩蕩的了,隻剩下一行一行的穀茬頭和一排一排晾曬在旱田裏或者田埂上的稻穀草。
每當莊稼人把稻田收拾完畢之後,村外的鴨客們便開始上路了。為了在農閑時能多掙點錢養家糊口,那些鴨客們便早早的修葺鴨棚子了。那簡陋的鴨棚子其實也就是一個山寨版的帳篷。用木條和竹蔑編織兩個弧形的篷,一大一小重疊在一起,下麵再釘個木架子,上麵鋪上床柵蔑。晚上睡覺的時候,把那個稍小一點的篷一拉,於是兩個篷便連成一起,裏麵寬敞暖和。在修鴨棚的同時,鴨客們要麼在自家孵小鴨,或者在集市上買小鴨。等那些小鴨能獨自行走時,便是鴨客們準備起程的時辰了。
鴨客們一般是一個人出門,有時也會有兩個人。鴨客們把鴨棚子收起來,將鴨棚子拴在扁擔這頭,將鍋鍋碗碗和米麵鹽油拴在扁擔那頭,然後拄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趕著鴨子們便走村竄社了。
收割後的稻田裏落下了不少稻穀,那些小小的穀粒沒有人拾掇得起來,來年還長出嫩綠的秧苗,那便成了難以割除雜草。於是聰明的鴨客們便把一群搖搖擺擺的鴨子趕進田裏,那些歡快的鴨子們便把頭探進秧田,尋找著一粒粒的穀子和田間的昆蟲,全部吞進自己的腹中。等鴨子們一路歡唱著搜索過去,水田渾濁一片。有些鴨子們膽子大些,偷偷爬上田埂去吃地裏的青菜,鴨客便大吼一聲,然後用竹竿前端綁著的一個小瓢從田裏舀起一團稀泥,揚手一打過去,於是那些鴨子們嚇得趕忙回到田裏。
鴨客們趕著鴨群一塊一塊的搜尋稻田。到了晚上的時候,鴨客便在一塊旱地把鴨圈圍起來,裏麵撒上苞穀,那些貪吃的鴨子們便一湧而入,等這些瘋湧而進的鴨子們全進了圈,鴨客們把圈門一關,然後自己開始生火煮飯了。
鴨客們出來一般不帶灶,隻帶碗筷。在田壩裏找來三四塊石頭往鍋下一放,一個鍋鍋窯便做成了。然後從坡上揀些幹柴,點上火,便開始煮稀飯或者下麵了。鴨客們出來的時候,也正是苞穀成熟的時候,不少鴨客也隨手在路邊掰下幾個苞穀棒子,用山裏的泉水煮出來,味道鮮極了。下午放學回來,遠遠的看到田壩鴨棚子邊冒起了灰白的炊煙,我們都知道鴨客在準備晚飯了,都站在路邊齊聲大喊:鴨兒客,鴨兒客,臉和溝子黢麼黑!那些鴨客聽到我們的喊聲,大都不理會,有的則站起來,拿起竹竿做出要打的樣子,於是大夥便一窩蜂的跑了。等到發現鴨客沒有追上來,幾個又回頭過去再喊,後來鴨客再也不理睬大家了,於是大家才毫無樂趣的離開。
每天一早,鴨客們便早早起床,放出鴨子,把鴨子趕到另一塊田裏。這時,鴨圈裏便會留下一個個淡藍色的鴨蛋。村裏有人生病了,便會拿上錢到鴨客那裏去買幾個鴨蛋過來。有的還給鴨客送點鹽油盤纏。
鴨客在一個村一般也要呆三五天,也就是說,他的鴨群要三五天才能把全村的水田跑遍。等跑過了十多個村子,剛出發還是毛絨絨那些小鴨子們已經長得肥肥胖胖的了。鴨客們一般不會再把鴨子趕上回去,到了那些鄉鎮上,鴨客便會收起鴨棚,把那些鴨子的腳綁起來,賣到鎮上的飯店或者那些商販,自己則裝上厚厚一疊現鈔回家了。這一個多月來,鴨客便算是完成了一趟趕鴨任務。
這還是算順利的。如果運氣不好,鴨子便會在某個夜晚突然死去一隻或者幾隻。最怕遇上瘟症,三五天那些鴨子會全部死光,而且路過村子的雞豬都會受到牽連。這個時候,鴨客們隻有悄悄把鴨子埋進深土或者把鴨子殺了,再偷偷到村裏打聽周圍哪裏有獸醫。如果幸運,他還能躲過一劫,不然,這一季肯定又會虧得血本無歸。
鴨客們都有自己的規矩,他們隻在田邊搭棚,在村外生火煮飯,從不進村與人搭話,每天早晚他都與鴨群為伴。隻要他的鴨群把村裏的稻田全部打上烙印後,他便收拾行囊,向下一個村子前行。
所以,鴨客的到來是不經意的,鴨客的離開也是不經意的。有時也隻能憑借路上不少鴨糞或者田邊不少三叉形的腳印猜測鴨客已經來過。
然而,鴨客光顧的鄉村已經人去樓空了,田野裏再沒有多少稻田了,全是留守的村民們草草種上的旱糧。沒有丟失的稻子,沒有稻田,鴨客自然也無處可去了。當然,那些鴨客們再也不願意擔個鴨棚子到處風餐露宿了,他們早也換上幹淨的衣裳,到南方或者北方的工廠,在流水線上當起了農民工。每月那一小疊鈔票遠比在鄉下揀起的鴨蛋更親切。
然而,我相信,工廠裏冰冷的鈔票絕不會有鴨蛋般的餘溫,也更沒有鴨蛋般細膩溫潤。
現在,遠遠的鴨客再也不會到鄉下來拾掇那些散落的穀穗了,這正如我們一樣,已經很少有人去拾揀那些遠去的鄉村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