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采了!”她微笑得近乎感歎近乎歎息。她稚嫩的臉柔潤的發側向一邊,快活得微醉似的。我說,噯,來了。我突然覺得自己這麼笨拙這麼僵硬,聲音也笨拙身子也笨拙走路也僵硬頭發也僵硬。而她身著紅裙飄出服務台,像一片光輝明媚的彩霞似的在我麵前引路,給我打開了房門:“請進啊——”帶著長長的、悠悠的拖音。那聲音好似用葡萄酒浸泡釀製成的,飄逸芳香使人微醉。
她一無脂粉氣。我是說,她不施脂粉,沒有任何化妝品阻隔她散發她的青春熱力。我第二次從外邊回到我下榻的七樓時,她的微笑使我也微醉似的笑著。我說你姓什麼,我笑著。她說姓季,她笑著。
外出采訪,住在這個江蘇泰州商業大廈,少不了進進出出的。“啊,你來了!”她一見我回來,總是近乎感歎地微笑著,好像我出了一趟很遠很遠的門,好像我是風雪夜歸人。我長途跋涉頂風冒雪挪著沉重的腳步拖著疲軟的身子,終於回到了這個溫暖的家。我近乎感歎地微笑著,我醉醺醺地跟著她走到我住的房門口。她打開門,傳來一聲用葡萄酒浸泡釀製的聲音:“請進啊——”。於是紅裙一閃,像一片流光逸彩的雲飄然而去了。
小季!我想,以後天知道我什麼時候還會再來這個隻有二十萬人口的、不通火車的泰州。但是,隻要我想到泰州,我就會想起,泰州有一個小季。如果有一天我果真又去了泰州,我是還要去住這個商業大廈,還要去尋訪那葡萄酒般的微笑。不過到那時,她未必認得我了。她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對於她,每一個顧客的每一次出現,都使她微醉似的感歎著……商業大廈還有一個人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他的不醉不歎。
每一次進大廈的餐廳,總看見結結實實地“杵”著一個人,在這頭或是在那頭。個子不高,腦袋很大。好似一塊正方形的石頭規規正正地放在一塊豎著的長方形的石頭上。正方形石塊上是濃黑的眉眼和濃黑規整一絲不苟的發。
我打聽這個“石雕”的來曆。說此人叫端大龍。這名字先把我震了一下。說他是餐飲部主任。商業大廈是1989年1月開業的,開業前是他帶著餐廳和客房的服務員上南京培訓。我一時卻很難把這個“石雕”和那個葡萄酒般的微笑聯係起來。是的,連他的頭發都是堅硬的。市場疲軟的時候,他這個餐廳依然堅挺,給顧客們撐得堅挺著。
凡住商業大廈的客戶都可吃每天兩元錢的包夥。早餐,一隻豆沙包或是三丁包或是幹菜包,還有一隻小饅頭。一碟味道好極了的小菜和一碗粥。午餐和晚餐,都是兩菜一湯。比如一小份肉、一碟豆腐和一碗可以解渴取暖開胃潤腸的素湯。端大龍每日首先要操心的,不是中、高檔菜,而是如何用一日兩元錢變出不同的菜肴。願客戶對每頓飯都能有新的期待。至於端大龍,如何“機關算盡”也難從這兩元錢中賺什麼利。賺來的是客戶,是相對很不錯的住房率。
尋常百姓的需求不高:公道。結婚的、兒子滿月的,在這裏包上幾桌中高檔菜,還是覺得:公道。端大龍說,用服務質量使顧客認為他們付出了多少就得到了多少,顧客就覺得是公道的。
於是餐廳有時堅挺得快要膨脹開來。席位已滿還有熟人、熟而又熟的人要求增加幾桌。如果把開飯時間叉開些,不是不可以增加。但是,廚師、服務員的承受能力不是沒有極限的。宴席可以開出來,這一天可以增加收入。可是菜肴的工序要是簡化了,達不到顧客預想的標準,這批顧客的回頭生意就沒有了。“有錢難買回頭客”。端大龍說,處理這類事,不能來個難得糊塗。絕對的超脫,是沒有責任心。於是他不能不像石雕似的“長”在餐廳裏。
我早上七點進餐廳吃早飯,看見這座石雕;晚上吃完飯離開餐廳,回頭一看又見石雕。我說你一天得站十幾小時?他說他不在這裏心裏不踏實。餐廳、廚房、上菜的、掌勺的、站案子的、配菜、冷菜、熱炒、主食,一個環節不能有閃失。開出一桌一桌不同檔次的菜,如同開出一列一列的火車。他自己就如車站調度室,調度一列列火車準點安全行駛。
當年他下鄉插隊回泰州後,在飯店端盤子。抓空學習站案子、掌勺子。外行當“調度”,難免被手藝人欺,不定哪兒火車失靈了。
端大龍指揮若定,還頗具幾分瀟灑。他說他知道社會對自己的接受能力,比如自己現在就想著當好這個餐飲部主任。至於其他身外之物物事事,簡而言之:不去想它。他說不理解別人往往就不被人理解。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無爭而超脫而瀟灑。
離開泰州前夕,我與幾位友人在餐廳共進晚餐。可能都晚上八點多了吧,離開餐廳時又看見那正方塊加長方形的石雕。我想起他說過的,一個企業要有一個企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