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廷一生清貧,罷官之後,日子過得更加艱難。家中幾個妻妾每天為柴米油鹽發愁,見了寶廷就哭窮——實際上也真的窮。寶廷也沒有辦法,嘴上支吾應付幾句,一轉身便沒了影兒。他雖說革了職,但頂著宗室這個頭銜,仍是一副名士派頭,灑脫得很,攜著新娶的美妾汪氏(珠兒),帶著兩個兒子壽富、富壽,到京郊西山借住寺院。山中歲月清閑無比,一有了錢便買花沽酒,和幾個窮朋友在一起“窮快活”,每天喝得酣醉,賦詩唱和,日子過得瀟灑自在。
盡管寶廷瀟灑依舊,豪情如昨,但是其生活的清苦也是不言而喻的。翁同龢遊西山,聽說寶廷窮愁潦倒,連身上的一襲縕袍也是表裏盡破,不由得欷歔不已。在西山石壁上題了一首詩:“袞袞中朝彥,何人第一流;蒼茫萬言疏,悱惻五湖舟。直諫吾終散,長貧爾豈愁;何時楓葉下,同醉萬山秋。”翁同龢頗器重才俊,他想設法幫寶廷起複,可是寶廷似乎並沒有重回官場的意思,寫了一首《病馬》,輾轉捎給這位朝中大老,詩中寫道:“哀鳴伏櫪已經春,健足誰知本絕塵;一自歸山成廢物,日思覂駕亦前因。殘生哪有酬恩日,不死難逢市駿人:慚愧饑劬筋力減,翻愁重遇九方歐。”“注釋1”其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風骨,為世人所敬重。
革職後的寶廷縱情詩酒,悠遊林下,過了六七年的隱居日子。這期間雖說生活清苦,卻不乏情調。有一天讀書,看到一則掌故,魏時的鄭公愨曾經拿荷葉盛酒,用荷梗當吸管來啜飲,還為此取了個古雅的名字叫做“碧筩杯”。寶廷興致勃勃,當場和汪姨太比照這個方法試驗,果然別有一番情趣。後來,他又對這套飲酒方法進行改造,在白酒中摻入幾種中草藥,又放入新采摘的白蓮花,再來啜飲時,荷香撲鼻,沁人心脾,飲者莫不感到神清氣爽。當時的一班騷人墨客群起而效尤。
光緒十六年(1890),寶廷因染疫病離開了人世。關於他的死,有幾種不同的傳說,其子壽富為先父寶廷編撰的《年譜》中是這樣交代的:是年秋,寶廷棲身附近的廣化寺為暴雨所毀,樹石位置蕩然改舊,望著眼前的一派蒼涼,寶廷心境悲愴。其時京城瘟疫盛行,進入初冬11月,寶廷也不幸染病,在一種平淡寂寞的情景中,寶廷走完了生命最後的曆程,與世長辭。
燕穀老人(張鴻)撰寫的《續孽海花》中,寶廷之死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描述也更為具體詳盡。張鴻久居官署,見多識廣,晚清舊事,多有所聞。其妻室翁氏是兩朝帝師翁同龢的侄孫女,他本人又與晚清官場中人交往密切,而且擔任過清廷外務部主事,與寶廷之子壽富的關係不一般。他筆下的寶廷晚境,是通過寶廷之子壽富、富壽之口講述出來的:
寶廷革職之後,在西山碧雲寺左近的一個小村子裏蓋了幾間茅屋住下。其時寶廷所娶姨太(汪氏)已去世,寶廷常常喝酒,借酒澆愁,隨便作幾首詩,自得其樂。有時候喝醉了,便隨處睡覺,大有劉伶荷鍤“注釋2”的意思。有一天,寶廷在村子裏的小酒店喝了不少酒,那酒店門前有棵大鬆樹,旁邊有一塊草地,寶廷任意橫身睡了。等到醒來,睜開眼,看見一個須眉皓白的和尚穿著件破舊的袈裟,也靠著樹根盤腿而坐。寶廷坐起來,對那和尚說道:“和尚,你怎麼也坐在這裏?”和尚微閉著眼睛說道:“你可以睡,我也可以坐,山河大地,都是空幻,怎麼還要分什麼你我呢?”
寶廷聽了,知道這個和尚不同尋常,就問道:“你說一切都是空,但是現在望去是個西山,靠的是棵鬆樹,不都是實在的麼?”和尚睜開眼睛,眯縫著看了看寶廷道:“你說西山究竟是誰定它是西山的?且為什麼不叫它東山呢?”寶廷道:“總是有第一個依著方向分別,在西的叫做西山。”和尚道:“這第一個定的人,現在到哪裏去了?定出各種法的人都沒有了,他定的法還有什麼實在呢?”寶廷道:“此話不差!各種的名都是空幻的,不過各種的名都是有了物質然後有名,沒有名的時候,不是已有了物質麼?譬如西山沒有叫它西山的時候,它的樹石不是已有了麼?”和尚道:“我來問你,有的海為什麼變了田?有的山崩坍了,有時熱鬧的城市沉沒了,哪有真的實在呢?不過我們目光短,沒有我佛的識見,所以把虛幻的認作實在,隨著生出許多的煩惱來。我看你是做過官的,現在不得意,所以如此,你想想你做過的官,經過的功名富貴,如今在哪裏?你還不醒悟,認為實在,所以煩惱更多了。不過我佛說的煩惱,即是菩提,你能從煩惱中參悟一下,未嚐不可以人道的。”說罷立起身來道:“今天你我相逢,也是一番機緣,請你自己珍重吧。”和尚說著點點頭要走。寶廷也站起身來問道:“吾師現住何處?”那和尚哈哈大笑道:“我說今天是偶然的機緣,何必拖泥帶水呢!”隻見他頭也不回匆匆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