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煊晚年寓居滬上撰寫自傳體回憶錄《樂齋漫筆》,其中有這麼一段話:“是年(1928),原配劉夫人於湖北旅次病故,長子德固殉焉。初,德固以旅捐移獎得主事,於辛醜補行庚子科中式舉人,即奉母入都會試。行至武昌,劉夫人忽病,竟不起。德固痛母情切,毀傷滅性。經兩湖總督張公之洞奏請旌表,雖一節之行,亦蒙恩獎。而餘以老懷當此,情何以堪。由是疾患侵尋,筋力銳減,加之勞心國事,無暇養息,後來種種衰象,皆起於此時矣。”“注釋1”
如果知道了當時的背景,再加探究,會發現這段話大有深意。
岑春煊寓居滬上的時間正是他仕途走背運的那幾年。因與朝中大老瞿鴻□聯合企圖扳倒奕劻和袁世凱,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袁世凱略施小技,利用道台蔡乃煌拚湊了岑春煊與康有為的合影照片,呈送到慈禧處,大紅人岑春煊立刻失勢。
失去了慈禧的信任,炙手可熱的官位再也難以到手,岑春煊心情灰暗,退隱滬上,準備安下心來休養些日子。誰知又接連收到兩個消息:原配夫人劉氏和愛子岑德固相繼在漢口病逝。噩耗傳來,岑春煊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正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後來種種衰象,皆起於此時矣。”
這聽起來是一個委婉動人的故事:岑家大公子岑德固赴京會試,父親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順道護送母親北上。然而行至武昌,母親偶染風寒,一病不起,竟至病逝。大孝子岑德固成天茶飯不思,扶著靈柩哭得昏天黑地,更讓人意外的是,這個鬱鬱寡歡的大孝子“痛母情切,毀傷滅性”,幾天後競也追隨其母而去,踏上了黃泉不歸路。兩湖總督張之洞得知這一消息馬上上奏朝廷,認為岑德固以身殉母看似私家小事,卻事關民風孝廉,為了不讓孝子的事跡淹沒,奏請旌表,以彰風化,彙刻成書,永垂不朽。
讀史至此,疑竇叢生,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最想不通的,是孝子“痛母情切”竟至喪生。敬孝道是好事,但是敬孝道到這個程度,不僅不可思議,而且可怕。思來想去,怎麼都覺得岑德固之死另有蹊蹺。直到後來讀吳趼人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謎底忽現眼前,這才恍然大悟。
吳趼人是晚清著名譴責小說作家,當年岑德固在漢口身亡時,他正好在漢口一家美國人辦的報館裏擔任主筆,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十分清楚。在他的筆記《趼廛續筆》中記載了這件事:“以吾所見,堂堂顯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癆死,且死於通都大邑眾目睽睽之下,猶得以殉母聞於朝,特旨宣付史館,列入孝子傳者矣,遑論多曲小人哉!”“注釋2”
在吳趼人筆下,“大孝子”岑德固之死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85回“戀花叢公子扶喪”、第86回“旌孝子瞞天撒大謊”寫的是清末某官僚公子陳稚農從雲南護送母親的靈柩返鄉,一路上從漢口吃花酒吃到上海,在上海戀上紅妓女林慧卿,把原本已在身的癆病鬧得更重,最後命喪黃泉的故事。
吳趼人在書中寫道:陳稚農護送其母靈柩返鄉,沿途到處擺花酒,終日沉淪於花叢,過著光鮮冶豔的生活。“他身上穿的洋灰色的外國縐紗袍子,玄色外國花緞馬褂,羽緞瓜皮小帽,核桃大的一個白絲線帽結,釘了一顆明晃晃白果大的鑽石帽準……”行至漢口,陳稚農也感到身體有些不適,找醫生為自己看病,其中有個江湖遊醫不知色癆病的厲害,一味給他服用燥烈的春藥,鼓搗他拚著性命往花叢中硬闖。第二個醫生明白些,說了這麼一番話:“這個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個色癆。你看他一樣的起行坐立,不過動生厭倦,似乎無甚大病。其實他全靠那點補藥在撐著,一旦潰散起來,要措手不及的!”“注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