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是絕處逢生,對敵人的仇恨長在。對民主政府扶植葦席業,也分外感激。公家商店高價收買席子,並代她們開辟銷路,她們的收獲很大。

生活上的最大變化,還是去年分得葦田。過去,端村街上,隻有幾家地主有葦。他們可以高價賣葦,賤價收席,踐踏著人民的勞動。每逢春天,窮人流血流汗幫地主去上泥,因此他家的葦才長得那麼高。可是到了年關,窮人過不去,二百戶窮人,到地主家哀告,過了好半天,才看見在錢板上端出短短的兩截銅子來。她們常常提說這件事!她們對地主的剝削的仇恨長在。這樣,對於今天的光景,就特別珍重。

一九四六年

【鑒賞】孫犁是一個具有獨特的創作個性的作家。

他的作品,大都以其家鄉冀中平原的農村為背景,生動地再現了不同時期農村豐富多彩的鬥爭生活,塑造了不少勞動人民的形象,具有濃鬱的泥土氣息。他的散文既具有小說的故事性和鮮明的藝術形象,又具有濃厚的抒情味,題材平凡,寓意深刻,茅盾曾經讚美道:“多風趣而不落輕佻”,語言清新自然,樸素洗煉,被稱為“詩體小說”,這篇《織席記》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

《織席記》這篇散文以寫事為主,用速寫的手法對白洋澱水鄉婦女的織席勞動作群體的概括描繪,作家用“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句開頭,說明不同地方的勞動婦女都有自己的勞作特長,旱地產棉區的婦女擅長織布,而水鄉白洋澱的每個婦女幾乎都會織席,這種活幹起來很辛苦,白天織席,晚間、清晨解葦、軋眉子,集日還要把一捆捆席子背去叫賣。“時間就是衣食,勞動是緊張的,她們的熱情的希望永遠在勞動裏旋轉著”。作家的許多作品都對白洋澱的女子傾注了非常真切的喜愛之情,在這篇散文中他寫道:“這裏房子這樣低、殘破。但從裏麵走出來的婦女、孩子們都生的那麼俊,穿的也很幹淨。普遍終日的勞作,是這裏婦女可親愛的特點。”

的確,愛美是她們的天性,而勞動也給她們以很大的樂趣。

當十幾個女孩子在一處,曬著太陽,一邊唱歌,一邊織席,誰能不被她們青春朝氣所感染呢。作品以自然樸素的語言為我們勾畫出了一幅幅水鄉婦女生活勞動的充滿詩意的風情畫。

“問到她們的生活,她們說現在是享福的日子。”因為美好的生活景象是來之不易的,打跑了日本侵略軍,建立了民主政府,勞動人民分得了葦田,日子才有了最大的變化。正是對敵人的仇恨長在,對地主的剝削的仇恨長在,婦女們對幸福的生活,就特別珍重。

因此,作品表現了深刻的思想內容。

作家的散文創作很有特點,他說自己“有所見於山頭,遂構思於澗底;筆錄於行軍休息之時,成稿於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題似高岩而挺立。”(《關於散文》)這對其作品風格的形成不無影響。他的散文篇幅短水,筆調清新,能在簡潔的渲染與勾勒中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他的敘述象和鄰居拉扯家常,象與同伴嘮叨鄉間的瑣事,但話裏總有那麼一抹淡淡的詩情畫意。這是作家對鄉土和人民發自內心的深沉的愛,才有那極素淡而抒情的筆致。

黃山記徐遲一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費心機,創造世界。它創造了人間,還安排了一處勝境。它選中皖南山區。它是大手筆,用火山噴發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圍一百二十公裏,麵積千餘平方公裏的一個渾圓的區域裏,分布了這麼多花岡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臨深穀;幽潭傍依天柱。這些硃砂的,丹紅的,紫靄色的群峰,前擁後簇,高矮參差。三個主峰,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

這樣布置後,它打開了它的雲庫,撥給這區域的,有倏來倏去的雲,撲朔迷離的霧,綺麗多彩的霞光,雪浪滾滾的雲海。雲海五座,如五大洋,洶湧澎湃。被雪浪拍擊的山峰,或被吞沒,或露頂巔,沉浮其中。然後,大自然又毫不慳吝地賜予幾千種植物。它處處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鵑。它還特意委托風神帶來名貴的鬆樹樹種,播在險要處。黃山鬆鐵骨冰肌;異蘿鬆天下罕見。這樣,大自然把紫紅的峰,雪浪雲的海,虛無縹緲的霧,蒼翠的鬆,拿過來組成了無窮盡的幻異的景。雲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還有八潭,四瀑。一道溫泉,能治百病。各種走獸之外,又有各種飛禽。神奇的音樂鳥能唱出八個樂音。希世的靈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賞賜了隻屬於幸福的少數人的,極罕見的攝身光。這種光最神奇不過。它有彩色光暈如鏡框,中間一明鏡可顯見人形。三個人並立峰上,各自從峰前攝身光中看見自己的麵容身影。

這樣,大自然布置完畢,顯然滿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這件藝術品上,最後三下兩下,將那些可以讓人從人間通入勝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斷,處處懸崖絕壁,無可托足。它不肯隨便把勝境給予人類。它封了山。

二鴻蒙以後多少年,隻有善於攀援的金絲猴來遊。以後又多少年,才來到了人。第一個來者黃帝,一來到,黃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藥。傳說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一八四○公尺的光明頂之傍、煉丹峰上,飛升了。

又幾千年,無人攀登這不可攀登的黃山。直到盛唐,開元天寶年間,才有個詩人來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這位詩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險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興橫飛,登上了海拔一八六○公尺的蓮花峰,黃山最高峰的絕頂。有詩為證: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絕頂,俯視天目鬆。李白在想像中看見,浮丘公引來了王子喬,“吹笙舞風鬆”。他還想“乘橋躡彩虹”,又想“遺形入無窮”,可見他遊興之濃。

又數百年,宋代有一位吳龍翰,“上丹崖萬仞之巔,夜宿蓮花峰頂。霜月洗空,一碧萬裏。”看來那時候隻能這樣,白天登山,當天回不去。得在山頂露宿,也是一種享樂。

可是這以後,元明清數百年內,極大多數旅行家都沒有能登上蓮花峰頂。汪灌以“從者七人,二僧與俱”,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登山隊,“一仆前持斧斤,剪伐叢莽,一仆鳴金繼之,二三人肩糗執劍戟以隨。”他們隻到了半山寺,狼狽不堪,臨峰翹望,敗興而歸。隻有少數人到達了光明頂。登蓮花峰頂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隻有一八一○公尺,卻最險峻,從來沒有人上去過,那時有一批詩人,結盟於天都峰下,稱天都社。詩倒是寫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沒有一個。

登天都,有記載的,僅後來的普門法師、雲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三白露之晨,我們從溫泉賓館出發。經人字瀑,看到了從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級羅漢級。這是在兩大瀑布奔瀉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鑿出來的石級,沒有扶手,僅可托足,果然驚險。但我們現在並不需要從這兒登山。另外有比較平緩的,相當寬闊的石級從瀑布旁側的山林間,一路往上鋪砌。我們甚至還經過了一段公路,隻是它還沒有修成。一路總有石級。裝在險峻地方的鐵欄杆很結實;紅漆了,更美觀。林業學校在名貴樹木上懸掛小牌子,寫著樹名和它們的拉丁學名,像公園裏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