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的嵌綴者的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後一副卻是記實。

警報有三種。預行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雲南省境了,但是進雲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等到汽笛拉了緊急警報:連續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間隔很長時間,所以到了這裏的人都不忙下溝,——溝裏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雲岡石佛似的坐在洞裏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閑聊、打橋牌。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也不定準來,常常是折飛到別處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了,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聯大的學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驗了,從來不倉惶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於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寫(姑且叫作“寫”吧)那副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鬆下來。不一會,“解除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繹不絕地返回市裏。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雲,要下雨了。

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在野地裏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奔,就是前麵所說那位報告預行警報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

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這些傘,等雨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係的研究生曾經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麵。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

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嶽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麼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箱子裏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隻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計。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裏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裏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此外似無較大傷亡。警報、轟炸,並沒有使人產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麼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

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1984年12月6日昆明是抗戰時期國統區的一座重要城市,位於昆明的西南聯大是國統區教育界的一麵光輝旗幟,它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南遷合並組成,盡管校舍簡陋,物資匱乏。卻彙聚了我國當時文化科學界的一批精英,培育了無數優秀人才。令人遺憾的是,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裏,如此重要的曆史篇章卻沒有在文學創作上得到足夠的重視和表現。無怪乎老作家汪曾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創作的“昆明憶舊”係列散文(《跑警報》是其中的第四篇),會受到廣泛的歡迎了。

汪曾祺1939年輾轉來到昆明,以第一誌願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係。

當時在該校任教的有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金嶽霖等教授,汪曾祺與沈從文往來尤為密切,在文風上也深受後者的影響,《跑警報》就是一篇以白描見長,顯得清新、活潑、幽默的散文佳作。

戰爭無疑是殘酷的,在敵我力量對比懸殊的條件下尤其是如此,但這是就總體而言,昆明的情況略為特殊一些,因為那裏離敵占區實在太遠了,敵機前來騷擾,“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經過反複的較量,西南聯大師生懂得了如何從容應付,持之以恒,做到“跑警報”和“做學問”兩不誤,這正體現了“弱者”的抗爭,智者的勝利,從一個側麵展示了中華民族堅韌的凝聚力。可貴的是作者沒有作抽象的敘述和議論,他像沈從文創作《湘行散記》那樣,積極調動記憶的庫存,充分發揮自己善於捕捉細節的能力,從大量平凡的人物和事件中發掘出了閃光的人性美,請看,那位姓侯的同學忙著為女學生送傘,作者先以調侃的口吻寫道:“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然後特地用了一串整飭的四言短句:

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

真是亦莊亦諧,情態可掬。又如在闡述“人生幾何,戀愛三角”這副對聯時,作者寫道:“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此中原因無他,乃在於“跑警報”多少有一點危險感,於是,“女同學樂於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這番文字既不拔高,也不貶低,可謂剖析入微,涉筆成趣,洋溢著樂觀活潑的青春氣息。

作者也像沈從文那樣留心當地特殊的民俗風情和地理環境,他性格外向,興趣廣泛,自然不會把目光局限於西南聯大校內。雲南是著名的馬幫出沒穿越之地,文中不忘插敘趕馬的馬鍋頭如何吹口哨,唱小調,穿著特殊的厚牛皮底鞋,堪稱繪影繪色,恰到好處。此外如那片碧綠舒適的馬尾鬆林,挑著“丁丁糖”的小販,機槍掃射不到的“橫斷的山溝”等,都被描繪得淋漓盡致《跑警報》由於穿插了這麼多充滿生命活力和泥土氣息的片斷,自然會顯得繽紛多彩了。

散文姓“散”,任何散文作家都不應忘記這一體裁特征,但也不能因此認為散文可以寫得散漫無邊,雜亂無章,此中關鍵是善於剪裁而不露痕跡,巧加安排而不見匠心,《跑警報》在這方麵稱得上是一篇舉重若輕、臻於化境之作。

作品先從一堂有趣的曆史課開頭,別開生麵,引人入勝,然後對“跑警報”作了語義上的比較和闡發,透射出睿智的理性的光輝,為全文巧妙地定下了基調。

作品以“三種警報”為經,以各式人物和事件為緯,交織寫來,層次井然,其中兩副對聯是文章的一個亮點,作者特地安排在中間突出部分,便於承上啟下,兩個不跑警報的同學的舉動和全文的主旨看似相反,實則相成,就被作者巧妙地挪到後麵,最後則以中華民族特有的“儒道互補”的精神作結,從而拓寬了讀者的視野,加深了作品的縱深感和曆史感。(孫光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