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近人輯佚所載,在“燕台”這一條目下,記著:“在南城奉先坊元福寺內。十五年前木庵英長老有‘於期已死不複返,空有層台壯古燕’之句”。這裏所說“於期已死”雲雲,是根據燕太子丹用秦降將樊於期的首級取信於秦王以乘機行刺的故事,似乎同易水送別事有關,又接近燕台在易水之說。他指明“在南城奉先坊元福寺內”,卻不知何據。但他接著又說此台乃後人設置,“以惑於時者,不過慕名而已。”明代劉侗、於奕正編著的《帝京景物略》,跟他的看法相同,雖然對黃金台的地點記得比較詳細,說“今易州、易水邊二黃金台,都城朝陽門外東南又一黃金台,三黃金台,巋然皆土阜”,但也以為“黃金台,後人擬名也;其地,後人擬地也”。
這樣,就有了三處燕台。本來,史書上隻簡略地記載燕昭王築台(或築宮)置金,當時既未留下設計圖紙,也未有任何有關檔案資料,後人無從詳加考證,慕名附會,以訛傳訛,也是在情理之中。詩人文士們托物起興,抒發點感慨,都當不得真的。到明代以後,北京城規模日漸恢宏,“京師八景”中才有了“金台夕照”這一景,乾隆皇帝還題了碑的。據說解放初期,朝陽門外日壇北麵某工廠施工時,曾經挖到這塊碑石,似乎可以坐實了黃金台的下落。然而,各地的“八景”、“十景”之中,大抵總有“××夕照”、“××落日”之類的名目充數。而且京東自來是迤邐平原,一馬平川,並無崇山峻嶺,登上一座土丘看落日,未必就比其他地方更美,恐怕還不及另一景“薊門煙樹”來得有詩意。想當日土阜之上,無非也是供人吊古感今、借酒澆愁罷了。
有些名勝古跡,是無須去認真尋根究底的。讓它伴隨著美好的傳說,長留在人們的想像和向往中,豈不更好?比如杭州的“雷峰夕照”,至今仍列名於舊“西湖十景”之中。人們路過淨慈寺,看到南屏山下林樹翳翳,古塔杳然,可以引起對善良的白娘子無端被邪惡迫害的同情和遐想,也可以重溫一下魯迅先生的《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深邃的思想。那麼,我們今天又何必去尋查燕台究竟在何處呢?在北京朝陽門外也好,在南城某一座廢寺也好,在固安縣也好,在易水東南十八裏也好,都無關宏旨。反正曆史上曾經有那麼一位比較開明的君主,為了招聘能夠安邦治國的良才,特為修築那麼一座土台,上置重金,以接待天下士,這就很足以發人遐思了。
每天漫步金台西路,想起黃金台,總不免要神思蕩漾。我們的曆史悠邃而且豐富,有置千金以延國士的黃金台,也有一言喪身、株連九族的文字獄。“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
這兩種曆史現象對我們今天都有借鑒和警戒的好處。想著想著,我真想向北京市園林部門提一條建議:不妨在東郊日壇公園或朝陽公園或團結湖公園或南城宣武公園的假山上,將那塊乾隆所題“金台夕照”碑石重豎起來,旁邊加個說明牌,介紹一下黃金台的原委,如果再選幾首吟詠燕台的詩詞,就更能增添韻致。自然,這類區區小事,可能有人譏為複古而嗤之以鼻,或根本不屑一顧。我卻以為,為了繼承和恢複曆史古城的傳統,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偉大首都再增加些文化氣息,同時也為了紀念古代燕京文明的開拓者,也許還是值得的,對今人和後人,都會有啟迪作用的。人們從古代讀書人空懷報國之心的感慨想到今天知識分子們可以大展宏圖、縱橫馳騁的廣闊天地,想到他們那比黃金貴重不知多少倍的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的丹心,將會感到與舊時代詩人文士們完全迥異的欣喜心情。在燕台碑石下領略著夕陽餘暉,也許會想起朱自清先生晚年書以自勉的兩句詩:“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於是就會感到悠悠然與前人之心相通了。可能還有些有識之士,從燕台會聯想到正確對待知識分子、認真貫徹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想想中國知識分子的貢獻、成就、功績,關懷他們的現狀,也想想這方麵還有哪些不足和障礙。不過那是需要大手筆去寫大文章的大題目,不在這篇小文涉及的範圍之內,就此打住吧。
1983年12月底燕台,一處曆盡滄桑而依然引人注目的古跡,幾千年曆史風雲變換賦予它豐富的文化內涵,也構築起後人可以遐想的廣闊空間。袁鷹的作品《燕台何處》正是以此為切入口,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幅有關“燕台”的動人畫卷。
全文以追尋燕台為線索,分為三個部分:燕台的由來,燕台何處,燕台在今天的價值。每一部分既各自獨立,又在開拓燕台文化內涵的深廣度上連為一體。
燕台,又名黃金台,其名稱的由來蘊涵著一則令人怦然心動的傳說。當年的燕昭王為了稱霸天下,築高台,置黃金千兩於高台之上,招納天下高士賢才,是為燕台。可以說,燕台某種意義上就成為思賢若渴的明君的象征,成為知識分子可以憑自身才學脫穎而出的晉身之梯。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作者通過兩千年來的曆史梳理發現,“燕台”與其說是知識分子完美的發跡之地,還不如說是一處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樓。陳子昂、貢師泰、袁中郎……曆朝曆代有無數文人墨客吟誦“燕台”,而這些詩詞無一例外都在傾訴他們的鬱鬱不得誌。傳說中曾經成功招賢納士的“燕台”不再是文人飛黃騰達的見證,甚至都不能給他們以心靈的慰藉,而更多地成為了他們發泄內心不平的對象。由此,在曆史風雨的侵襲下,在文人墨客越積越厚的筆墨中,“燕台”的形象正在逐步變形,它變成了千百萬知識分子內心永遠無望的憧憬。
似乎是為了進一步論證“燕台”存在於傳說中,隨後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去考證“燕台”的地理位置。得出的結論卻是相當撲朔迷離,或者以為“黃金台,後人擬名也;其地,後人擬地也”,從而斷然否定“燕台”存在的實有性;或者出現了多處“燕台”舊址。“燕台”何處依然是一宗曆史謎案。煞有介事考證的結果,無非是還傳說以本來麵目——傳說本來就是人們內心美好願望的一種體現,燕台存在也罷,不存在也罷,如同寄寓著白娘子傳說的“雷峰夕照”一樣,是在抒發人們內心長久潛藏的一種理想:渴望有慧眼識英才的明君出現,渴望天下所有的人才都能大顯身手,各盡其用。隻要這樣的理想一天不能實現,“燕台”就永遠引人遐思。
將“燕台”願望化、理想化,較之第一個層麵——那個看似實有化的“燕台”,其內涵、意蘊無疑深沉了許多。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已突破了一時一地一事的束縛,貫通了潺潺流淌的曆史以及曆朝曆代人們普遍的內心世界。
“燕台”更多成為了一個普遍化的符號,它聯結了知識分子的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雙重實現。同時,它又在個人願望(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殘酷的現實(伯樂太少)之間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平衡。“燕台”給予人的想像空間無疑是豐富的。
特別是聯係作者與作品的年代來看,“燕台”給予人的咀嚼滋味就更加濃厚。作者在1983年寫作這篇《燕台何處》,顯然是別有旨意的。十年浩劫剛剛結束,撥亂反正方興未艾,文革的夢魘還無比沉重地盤踞在受打擊最嚴重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心頭。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作者著眼於尊重知識分子的“燕台”,寫作了本文,應該說表達了一種隱晦的呼籲,呼籲尊重知識分子的優秀文化傳統能夠重新被發掘出來,不至於像真正的“燕台”那樣湮沒在曆史的萋萋荒草之中,不知身在何處;呼籲知識分子能夠擺脫那些空懷報國之心的舊知識分子的滿腔牢騷與抱怨,積極地投身到祖國的建設中去。在這裏,作者希冀借“燕台”營造積極向上的氛圍的企圖是相當明顯的。這時候作者眼中的“燕台”,似乎已經不是知識分子自怨自艾的對象,也不再是人們心頭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好願望,而成為個人與時代,個人與社會攜手合作、共同邁進的烏托邦了。這樣的“燕台”與其說是當時現實的折射,還不如說是作者當時天真而單純的一種設想。(董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