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喏,就在那邊,在紐澤西州的那邊還要那邊。”

接著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麵,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暈,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裏。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裏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頓了。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麵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麵隻是一塊荒島,曼哈頓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24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風,在日落時從港外吹來,吹向大陸,吹過最國際最敏感的紐約。將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裏是現代的尼尼微和龐貝,曆史在這座樓上大概還要棲留片刻。洪濛的暮色裏,紐約的麵貌顯得更陌生。

再也數不清的摩天樓簇簇向遠處伸延,恍惚間,像一列破碎的山係,紛然雜陳著斷崖與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峰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任蒼老的風將我雕塑,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麵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萊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說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但是底下的八百萬人中,沒有誰能夠翻譯。紐約啊紐約,你的電腦能不能測出?

1966年10月17日20世紀60年代,在強勁的歐風美雨的侵蝕和熏染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開始全麵登陸台灣文壇。以現代詩為發端的台灣現代主義文藝運動,由現代派小說的發生發展將其推向高潮。現代主義對於散文的影響,相對要微弱一些。但是,“右手寫詩左手寫文”的餘光中,還是在台灣文壇上第一個喊出了“散文革命”的口號。他指出:“目前最流行的散文,在本質上,仍為五四新文學的延伸。也就是說,冰心的衣裙,朱自清的背影,仍是一般散文作家夢寐以求的境界。”於是,他主張“下‘五四’的半旗”,“剪掉散文的辮子”,發出邁向“現代散文”的宣言。

餘光中心目中的“現代散文”,是指“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的一種新散文”。所謂“彈性”,是指散文對於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並包融和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是采用各種其他文類的手法及西方句式、古典句式與方言俚語的生動口吻,將其重新熔鑄後產生的一種活力;所謂“密度”,是指散文在一定的篇幅或字數內滿足讀者對於美感要求的分量;所謂“質料”,是指作家在遣詞用字方麵對文字的精心錘煉與選用。《登樓賦》就充分體現了餘光中散文創作感情充沛、汪洋恣肆的特色,他“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使他的散文不僅“有聲,有色,有光”,而且“有木簫的甜味,釜形大銅鼓的騷響,有旋轉自如像虹一樣的光譜”,更有一種“奇幻的光”“明滅閃爍於字裏行間”。如文章開頭一段,作者就以雄偉的氣勢和動感,以震撼的節奏和意象扣人心弦:

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當頂的大路標赫赫宣布:“紐約3哩”。該有一麵定音大銅鼓,直徑16裏,透著威脅和恫嚇,從漸漸加緊、加強的快板撞起。湯堂儻湯。湯堂儻湯。F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主題。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髒病來了。1500哩的東征,9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本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淩人。比起來,台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

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同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800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餘光中憑借非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敏銳的感覺力,締造了一個個新穎奇巧而又精當貼切的奇譬詭喻。他慣於選取音調高、幅度寬、氣勢猛、濃墨重彩的詞語,尤其是動詞,在活脫脫中傳情達意,突破描摹的滯緩,盡顯事物的動態美。在湯湯堂堂的響聲裏,在雄雄渾渾的市貌中,在錯錯落落的高樓間,在熙熙攘攘的人潮車流內,在閃閃爍爍的紅燈綠燈霓虹燈下,整個紐約市的景物風貌被倒映在變幻莫測、出神入化的文字方陣拚成的明鏡裏。

紐約作為現代機械文明的載體,其構成符號成為作者審視的焦點。他以開車去遊覽舉世聞名的帝國大廈為寫作時的拉鏈,沿途所見所聞所感都被他的拉鏈聚攏起來,猶如密密匝匝的鏈齒,緊緊地讓人目不暇接地相繼跳出,展示給人們的是嘈雜、冰冷,幾乎讓人窒息的荒原般的金屬都市景觀。在這裏,物理、生理的距離已短得不能再短,內在、心理的距離卻長得無法再長。都市成為冷漠的空間,死冷的物質空間把情感空間擠壓得無影無蹤,情感的人和城市成為機械的人和城市。人被徹底異化,作為個體存在標誌的臉在洶湧的人潮中被踩成虛無,主體自覺性完全喪失的人隻剩下空虛的衣履。在對紐約“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的荒誕描寫中,我們能感受到強烈的焦躁不安、鬱悶壓抑。這不安源自於身處非現實中的作者對人類主體在現代文明冷漠處境中生存的危機意識。傳達危機感時,餘光中不像艾略特在《荒原》中借助神話傳說來象征信仰的破滅,而是全麵調動他自己的視、聽感覺,在親身體驗中來感悟。這種體驗又因作者恰到好處地處理了感官經驗,而感性十足,富有“臨場感”。因此,香港學者、散文家黃國彬說:“《登樓賦》是一篇典型的現代散文,捕捉的是現代經驗、現代感性。”(袁勇麟章妮)

哭小弟

宗璞

飛機強度研究所

馮鍾越

技術所長

我麵前擺著一張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國考察時用的。名片依舊,小弟卻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種宗教企圖描繪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會去,而且不能回來的地方。

但是現在怎麼能輪得到小弟!他剛五十歲,正是精力充沛,積累了豐富的學識經驗,大有作為的時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醫院發現他的腫瘤已相當大,需要立即做手術,他還想去參加一個技術討論會,問能不能開完會再來。他在手術後休養期間,仍在看研究所裏的科研論文,還做些小翻譯。直到臥床不起,他手邊還留著幾份國際航空材料,總是“想再看看”。他也並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進時,他忽然說想吃蝦,要對蝦。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嗬!

可是他去了,過早地去了。這一年多,從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個夢,是個永遠不能令人相信的夢。我總覺得他還會回來,從我們那冬夏一律顯得十分荒涼的後院走到我窗下,叫一聲“小姊——”。

可是他去了,過早地永遠地去了。

我長小弟三歲。從我有比較完整的記憶起,生活裏便有我的弟弟,一個胖胖的、可愛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後。他雖然小,可是在玩耍時,他常常當老師,照顧著小朋友,讓大家坐好,他站著上課,那神色真是莊嚴。他雖然小,在昆明的冬天裏,孩子們都生凍瘡,都怕用冷水洗臉,他卻一點不怕。他站在山泉邊,捧著一個大盆的樣子,至今還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興地叫道。

在泉水緩緩的流淌中,我們從小學,中學而大學,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學校。畢業後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覺間,聽到人家稱小弟為強度專家;不知不覺間,他擔任了總工程師的職務。在那動蕩不安的年月裏,很難想像一個人的將來。這幾年,父親和我倒是常談到,隻要環境許可,小弟是會為國家做出點實際的事的。卻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們而離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後,因為無法得到更好的治療,我於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記得有一輛坐滿了人的車來接我。我當時奇怪何以如此興師動眾,原來他們都是去看小弟的。到醫院後,有人進病房握手,有人隻在房門口默默地站一站,他們怕打擾病人,但他們一定得來看一眼。

手術時,有航空科學研究院、623所、631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術室外;還有一輛轎車在醫院門口。車裏有許多人等著,他們一定要等著,準備隨時獻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換過,他的同誌們也會給他。但是一切都沒有用。腫瘤取出來了,有一個半成人的拳頭大,一麵已經壞死。我忽然覺得一陣胸悶,幾乎透不過氣來——這是在窮鄉僻壤為祖國貢獻著才華、血汗和生命的人啊,怎麼能讓這致命的東西在他身體裏長到這樣大!

我知道在這黃土高原上生活的艱苦,也知道住在這黃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勞累,還可以想像每一點工作的進展都要經過十分惱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沒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這裏,戰鬥在這裏,而且把性命交付在這裏了。他手術後回京在家休養,不到半年,就複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