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寫,也不能寫。每一念及,便淚下如綆,紙上一片模糊。記得每次看病,候診室裏都像公共汽車上一樣擁擠,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們知道病情不可逆轉,隻希望能延長時間,也許會有新的辦法。航空界從莫文祥同誌起,還有空軍領導同誌都極關心他,各個方麵包括醫務界的朋友們也曾熱情相助,我還往海外求醫。然而錯過了治療時機,藥物再難奏效。

曾有個別的醫生不耐煩地當麵對小弟說,治不好了,要他“回陝西去”。小弟說起這話時仍然麵帶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終沒有失去信心,他始終沒有喪失生的願望,他還沒有累夠。

小弟生於北京,1952年從清華大學航空係畢業。他填誌願到西南,後來分配在東北,以後又調到成都、調到陝西。雖然他的血沒有流在祖國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灑遍全國,他的精力的一點一滴都獻給祖國的航空事業了。個人的功績總是有限的,也許燃盡了自己,也不能給人一點光亮,可總是為以後的絢爛的光輝做了一點積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種工業的複雜性,但我明白,任何事業也不是隻坐在北京就能夠建樹的。

我曾經非常希望小弟調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擔。他是兒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該盡些家庭的責任麼?多年來,家裏有什麼事,大家都會這樣說:“等小弟回來”,“問小弟”。有時隻要想到有他可問,也就安心了。現在還怎能得到這樣的心安?風燭殘年的父親想兒子,尤其這幾年母親去世後,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雖然他不說,現在他永遠失去他的最寶貝的小兒子了。

我還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盡頭,跨過那一道痛苦的門檻時,身旁的親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來的可倚可靠會給我安慰。哪裏知道,卻是他先邁過了那道門檻啊!

1982年10月28日上午7時,他去了。

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這是事實呢!他躺在那裏,但他已經不是他了,已經不是我那正當盛年的弟弟,他再不會回答我們的呼喚,再不會勸阻我們的哭泣。你到哪裏去了,小弟!自1974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屢遭喪事,而這一次小弟的遠去最是違反常規,令人難以接受!我還不得不把這消息告訴當時也在住院的老父,因為我無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問話:“今天小弟怎麼樣?”我必須告訴他,這是我的責任。再沒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來分擔我的責任了。

父親為他寫挽聯:“是好黨員,是好幹部,壯誌未酬,灑淚豈隻為家痛,能嫻科技,能嫻藝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難再歸來!”我那唯一的弟弟,永遠地離去了。

他是積勞成疾,也是積鬱成疾,他一天三段緊張地工作,參加各式各樣的會議。每有大型試驗,他事先檢查到每一個螺絲釘,每一塊膠布。他是三機部科技委員會委員,他曾有遠見地提出多種型號研究。有一項他任主任工程師的課題研製獲國防工辦和三機部科技一等獎。同時他也是623所黨委委員,需要在會議桌上坦率而又讓人能接受地說出自己對各種事情的意見。我常想,能夠“雙肩挑”,是我們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出來的知識分子的特點。我們是在“又紅又專”的要求下長大的。當然,有的人永遠也沒有能達到要求,像我。大多數人則挑起過重的擔子,在崎嶇的、荊棘叢生的,有時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幾年的批判鬥爭是有遠期效果的。他們不隻是生活艱苦,過於勞累,還要擔驚受怕,心裏塞滿想不通的事,誰又能經受得起呢!

小弟入醫院前,正負責組織航空工業部係統的一個課題組,他任主任工程師。他的一個同誌寫信給我說,1981年夏天,西安一帶出奇的熱,幾乎所有的人晚上都到室外乘涼,隻有“我們的老馮”堅持伏案看資料,“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彙報工作,得知他經常胃痛,有時從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時會痛得大汗淋漓,挺一會兒,又接著做了。天啊!誰又知道這是癌症!我隻淡淡地說該上醫院看看。回想起來,我心裏很內疚,我對不起老馮,也對不起您!”

這位不相識的好同誌的話使我痛哭失聲!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沒有早想到癌症對我們家族的威脅,即使沒有任何症狀,也該定期檢查。雲山阻隔,我一直以為小弟是健康的。其實他早感不適,已去過他該去的醫療單位。區一級的說是胃下垂,縣一級的說是腎遊走。以小弟之為人,當然不會大驚小怪,驚動大家。後來在弟妹的催促下,乘工作之便到西安檢查,才做手術。如果早一年有正確的診斷和治療,小弟還可以再為祖國工作二十年!

往者已矣。小弟一生,從沒有“埋怨”過誰,也沒有“埋怨”過自己,這是他的美德之一。他在病中寫的詩中有兩句:“回首悠悠無恨事,丹心一片向將來。”他沒有恨事。他雖無可以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卻有一個普通人的認真的、勤奮的一生。曆史正是由這些人寫成的。

小弟白麵長身,美豐儀;喜文藝,嫻詩詞;且工書法篆刻。父親在挽聯中說他是“全才罕遇”,實非誇張。如果他有三次生命,他的多方麵的才能和精力也是用不完的;可就這一輩子,也沒有得以充分地發揮和施展。他病危彌留的時間很長,他那顆丹心,那顆讓祖國飛起來的丹心,頑強地跳動,不肯停息。他不甘心!

這樣壯誌未酬的人,不隻他一個啊!

我哭小弟,哭他在劇痛中還拿著那本航空資料“想再看看”,哭他的“胃下垂”、“腎遊走”,我也哭蔣築英抱病奔波、客殤成都;我也哭羅健夫不肯一個人坐一輛汽車!我還要哭那些沒有見諸報章的過早離去的我的同輩人。他們幾經雪欺霜凍,好不容易奮鬥著張開幾片花瓣,尚未盛開,就驟然凋謝。我哭我們這遲開而早謝的一代人!

已經是遲開了,讓這些遲開的花朵盡可能延長他們的光彩吧。

這些天,讀到許多關於這方麵的文章,也讀到了《痛惜之餘的願望》,稍得安慰。我盼“願望”能成為事實。我想需要“痛惜”的事應該是越來越少了。

小弟,我不哭!

1982年11月

【鑒賞】宗璞(1928—)原名鍾璞,曾用筆名任小哲、豐非等。1938年後在昆明上小學、中學。1951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係。1954年在中國文聯工作,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7年調《文藝報》工作,1960年調《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紅豆》、《桃園女兒嫁窩穀》、《不沉的湖》、《弦上的夢》;中篇小說有《三生石》等。散文有《西湖漫筆》、《路》、《暮暮朝朝》等。

“小弟”——馮鍾越癌症在身,需作手術,可仍要參加技術討論會,在劇病中手裏還拿著航空資料。他始終沒有喪失生的願望,“他還沒有累夠”!然而,“幾經雪欺霜凍,好不容易奮鬥著張開幾片花瓣,尚未盛開,就驟然凋謝”——二姐姐盼他調回北京,老父(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日夜掛念兒子的病情,他卻突然走了,他把身子留在祖國的大西北,永遠不再回來了。

這是一個普通而真實的動人故事。小弟鍾越,就像全國無數赤膽忠心的知識分子一樣,為了祖國的航空事業,任勞任怨,在窮鄉僻壤默默奉獻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他就像一塊石頭,不曾享受過半點兒溫暖,卻每時每刻都在壘成向上的梯台。祖國的四化大廈,就是依靠成千上萬“小弟”式的勞動者,用堅實的石子壘成的。

老父的挽聯:“是好黨員,是好幹部,壯誌未酬,灑淚豈隻為家痛;能嫻科技,能嫻藝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難再歸來!”是全麵評價,又是沉痛悼詞。研究所同事心目中的“我們的老馮”在病中“堅持伏案看資料”,“他經常胃痛,有時從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時會痛得大汗淋漓,挺一會兒,又接著做了”。一個隻知奉獻、不惜犧牲、頑強奮鬥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因為是姐姐悼念小弟。自然更增一層悲哀。文章開頭幾段,間斷連用了五個“去了”。有意的反複,突出了對於不幸事件的震驚和遺憾,表現了難分難合、無法言喻的姐弟深情。至於沒有及早規勸、督促他去檢查病情,以致一再延誤,難以挽回,這種缺憾在一個親人的一生中更是無法彌補的。

全文用語凝重而精練。比如寫小弟的歸宿,說“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種宗教企圖描繪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會去,而且不能回來的地方”,寫小弟生了腫瘤,說“這是在窮鄉僻壤為祖國貢獻著才華、血汗和生命的人啊,怎麼能讓這致命的東西在他身體裏長到這樣大!”寫對他的評語,說“他雖無可以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卻有一個普通人的認真的、勤奮的一生。曆史正是由這些人寫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