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素平、鍾晶晶】
新生代作家的敘事大多是與生活同謀,與現實共舞,而步入鍾晶晶小說的藝術世界卻讓我們領略到了青年作家的另一種思想角度和敘事方式,另一種情感世界和審美取向。無疑,鍾晶晶的文本為新生代創作的整體格局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在新世紀之初,喜聞她將出版《戰爭童謠》小說集,為此我們在2001年春節前後進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談。
Δ夢境是另一種現實
郭:關於你的作品,我讀了不少,它們給我留下的最鮮明的印象就是故事情節的夢幻性和荒誕性,在其中你憧憬了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人性人情中的亮點,而且對陰暗的角落也進行了挖掘與鞭撻。隨著故事的發展,人物打破了生死大限,在生死兩個世界中出入裕如。雖有些荒誕,卻不覺生澀;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我想這大概是由於你不是一味地沉迷於敘事方式中的原因,關於人類的深層心理世界和情感世界的探尋才是作品的核質,故事隻是外在肌質,隻是一種寄托和表達的載體。正是由於這種潛在意義旨歸的支撐,才使得作品給人留下了回味和思索的空間。請你談談你為什麼會采取這樣一種思想和敘事方式?
鍾:因為我覺得夢境是另一種現實,是另一種形態的存在,隻是用手摸不著而已。它不是像我們所說的是沒有道理的,是荒誕的,是不存在的。現實世界其實應該包含許多內容,範圍是很寬泛的,一種是可感的日常生活;另一種是人的想象、記憶和夢境的世界。而夢、記憶和想象包含的內容是非常廣泛的,遠遠超過我們現存的這個世界,它不僅包含對現實生活中人的情感和經曆的記憶,同時還有更遙遠的人類祖先的記憶。就像我在《歧路》中所寫的。
郭:你是說人的頭腦中除了個人親曆的、想象的世界外,還有與你個人沒有任何關係的祖先的記憶,也就是說它是超越時空的。
鍾:對,所以人的心靈是非常偉大的。有一句話說,比宇宙更偉大的是人的心靈。最快的速度是什麼,我們現在說光速和超光速,其實在科幻小說中(科學界也這樣提到),思想的速度才是最快的。我認為人的心靈是大於現實的。寫作的目的是超越現實,而不是模仿現實,最偉大的作家是創造了自己的世界的作家。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其實用不著作家去告訴別人,作家應該告訴這個世界之外的東西,應該賦予這個世界另外的一種意義,給予一種全新的邏輯去解釋它。如果把這塊資源忽略了,那是非常可惜的。
郭:你有沒有比較清晰的記憶,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使你第一次觸發了這種想法,認為這是一塊不錯的寫作資源。
鍾:關於這個我沒有明確的記憶。我可能是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種方式。我母親出生在四川農村,在她們那裏,夢都是有意義的,不可小看的。我母親並不會解夢,但她有時依據夢境做出的預見有驚人的準確性,這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所以對我來說,夢境十分重要並且是另一種現實,這是非常自然的。我從不認為夢境是超自然的或是不自然的,我覺得現實就包含了這麼一大塊東西,應該去寫它。它非常奇妙,它的組合,它的經驗,它的記憶,並不是你個人此生此世所經曆過的。個人的日常經驗是非常渺小有限的,我在《歧路》中也寫了這個意思。一個人其實是你所不知道的樹上的一片葉子,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作為葉子,你並不知道,但是這片葉子上卻包含了許多因素,從樹根到樹幹再到樹枝的所有內涵你都有可能反映。就是說,一個人他並不真正完全了解自己身之所在,那是一片黑暗,但這黑暗卻是很豐厚的財富。就像語言學家喬姆斯基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觀點,他說即使是白癡也會說話,而且不同種族的人的語言能通過翻譯相互理解,是因為語言是有先天性的結構的東西,這種結構不是後天學到的而是事先安排好的,那麼是什麼安排了這一切?這就很神秘。也許是有一種深沉的記憶在裏邊,也許有一種超越現實的存在……
郭:這麼說,你的夢境式思維有一種與生俱來性。
鍾:起碼是很小就形成的。我認為許多事情科學都不能解釋,現在所謂的科學的因果律是可以打破的。好比時間,它可能是倒著走的,也可能是正著走的,或者是一個環。我覺得寫作的最大魅力也在這裏,就是作家能夠創造自己的邏輯,自己的真實。就像榮格、弗洛伊德的思想是非常開啟人的思路的。榮格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是集體潛意識,集體無意識。他就講人的記憶中包含很多你自己並不知道的東西,它屬於種族記憶。好比人對某些東西本能的恐懼,那是無法解釋的。再回到剛才的話題,我覺得一個好的作家應該創造出一個自己的世界,他一定要有自己的世界,而不是說我怎麼去模仿、去描寫現實的世界,一個人人都能見到的世界。我認為反映現實這個要求是等而下之的。所以我認為要求作家描寫現實生活、貼近現實生活是對作家想象力的一種束縛,我不太同意這個理論。“深入生活”這個說法也有問題。誰不在生活?難道非要作家到一個生產隊、到一個車間裏去對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浮光掠影地東張西望一番才是生活?你能說隻有車間的工人、莊稼地裏的農民的勞動才是生活,或者像現在大肆謳歌的商界人物轟轟烈烈的市場競爭才是生活,而一個人在監牢裏整天麵對著同一堵牆苦思冥想了十年,卻不叫生活?生活本身沒有高下之分,說哪種是生活哪種就不是生活或者是不值得寫的生活,這是不合理的。我認為文學創作最大的魅力就是開啟人的想象力。想象力是一種最偉大的力量,自然科學家雖然要依據定理來嚴格思索,但最後的躍動,他創造出偉大發現的最後一跳也一定是以想象力作為爆發力的,而且是反科學的想象力。所以我比較喜歡像卡夫卡這樣的小說家,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邏輯。他的世界乍一看與現實世界的表象不太一樣,好像很荒誕,但他實際上反映的是一種真正的真實。真實和現實是不一樣的。
Δ與大師的溝通
郭:就使荒誕性寫作變得流暢、融洽,及其寫作的趣味傾向而言,我覺得你的作品似乎有一點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博爾赫斯的味道。你讀過他的作品嗎?
鍾:讀過。我一看到博爾赫斯的作品就特別喜歡。在這之前,我曾寫過一篇小說《無涯之路》,讓史鐵生看過,他提到博爾赫斯寫過一篇《交叉小徑的花園》,他說我這篇小說與那篇在思路上挺像,我當時很吃驚,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讀過博爾赫斯的東西,從那以後,我才開始讀他的東西。讀完之後,我覺得我想寫的東西他都寫了,而且寫得那麼好。
郭:你能談談文學前輩對你的影響嗎?
鍾:談到受影響,我覺得一個作家受誰的影響或向誰學習是出於他的天性,就是說他的氣質、他的天性正好與那個人吻合。如果你本身不是那種氣質的人,那麼大師作品中的那種獨特的思路、感覺也打動不了你。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也讀了一些外國作家的書,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而有些作家一下子把你想說的話說了,想表達的感覺表達出來了。我一直有這個想法,很多東西的界限是可以打破的,包括生死、現實與非現實,而博爾赫斯將這些意思表達得非常好,他對時間的思考,對生死的思考,都非常好,他好像是在我前麵的一個指引。再比如裏爾克,他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他的一些詩,每次讀都讓我感動,感到溫暖和撫慰。就像你天性中有某種東西,多少年一直在那裏默默埋藏著,在黑暗中,可是有一天,你讀了他,他把你突然抽引出來,點亮了。這種感動和撫慰就像在夜行路上突然碰到了一個熟人,一個知己。我覺得那些偉大作家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很多年了,但他們的作品讀起來,仍讓你與他們產生一種超越時代的默契。有時你甚至覺得這作品就是一直等在那裏,等著你去讀的,就像是一個老友,等著你去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