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是黃昏的時候進村的。
直到村口大烏桕樹下響起敲鍾聲,咣——咣——咣——瓦莊的人才真正緊張起來,才相信大金牙從城裏帶回的消息。大金牙說,不曉得哪個狗日的漢奸,告訴鬼子我們瓦村是美女村,自古以來出美女,還說貂蟬就是出在我們村子裏,這下鬼子來勁了,說是要把我們瓦莊的女伢子全部帶走。大家一開始聽到大金牙的話,有女伢子的人家慌忙起來,有的把女伢子送到附近的親戚家,有的大清早起躲在背後山上,天黑了才回來,不過,過了半個月也沒見到鬼子一根鬼毛,大家大罵大金牙狗嘴裏吐不出真貨,白鑲了兩個金牙齒了。
可是這回是真的來了,村口放哨的人扯了嗓子叫,鬼子進村了,鬼子進村了,鬼子到了畈上了。
瓦莊的人慌得團團轉,牛羊豬雞稻穀紅薯這些鬼子搶走也就算了,還可以再養再種麼,但女伢子可千萬不能落到他們手裏,隻有躲起來了,可是臨時能躲到哪裏呢。
大金牙的女兒叫小紅,正是十六歲的好年紀,已經許給了鎮上的糕點方家的小兒子,隻等著臘月過門了,大金牙為她準備的紅盆、紅桶都已經漆好了油,齊紮紮地放在閣樓上呢。這個時候怎麼能出岔子呢?他拉著小紅急得一頭綠豆汗,突然他看到了院子角落裏的稻草垛。瓦莊幾乎家家養牛,牛最喜歡吃的草是稻草,秋天,稻穀收回家了,那些剩下的稻草,就被瓦莊人一捆捆地紮好,紮成上頭尖下頭大可以站立的草個子,草個子站在田裏曬幹了,就運回家,堆放成草垛子。堆放草垛子可有技巧,先在地上豎起一根粗大的木柱子,然後繞著木柱子,一圈圈地堆放草個子,下麵鋪得大,越往上越縮小,像一個巨大的葫蘆,都有房屋那麼高。家家院子裏、牛欄邊,都堆滿了草垛,等到冬天,野外的青草沒有了,就從草垛裏拉幾個草個子出來,扔到牛欄裏,讓老牛慢慢地反芻。
大金牙情急之中看到草垛子,就像找到了大救星,他對小紅說,快,快,鑽進去。
草垛子拉空了一些後,裏麵鑽個人,再在外麵蓋上幾個草個子,從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而且通氣也好,不會呼吸困難,小孩子們躲貓貓時,經常鑽到草垛子裏半天也不出來,草垛子軟乎乎的,有的孩子躲在裏麵竟然都睡著了,醒來時天都黑了,這才慌慌張張地跑回家。小紅小時候也沒少鑽過草垛,她也覺得他爸爸的主意很好,哧溜一下子就鑽了進去,大金牙迅速地幫她掩上幾個草個子。在裏麵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到了小鬼子手中可就完了,大金牙貼著草垛子喊。小紅在裏麵脆脆地答應一聲,曉得,死也不出來。
這孩子,大金牙恨不得找張草紙擦擦小紅的嘴,一點也不會說話,明天要是到了婆家該怎麼辦呢?
大金牙返身跑出院去,他想告訴村子裏別的人家,在草垛子裏藏人的辦法,等他一出村,他才發現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大家都忙著在草垛上加蓋草個子,以便偽裝得更隱蔽些。
等大金牙剛抽完了一袋煙,鬼子的槍聲就響到了村口,不一會兒,一隊隊鬼子挑著刺刀,在村子人家裏瞄來瞄去,他們踢翻了稻籮,掀翻了鍋蓋,甚至跑到樓上亂翻一氣,這次他們沒有把目標對準雞豬牛羊,顯然真是衝著女伢子們來的,但他們走遍了村子,也沒有發現一個女伢子。為首的那個鬼子頭目氣得大叫,藏到哪裏去了?一個個地找出來!他讓翻譯官一遍遍地喊。
沒有人做聲,鬼子頭目更氣了,他走到大金牙麵前,問大金牙有沒有女兒。大金牙說,有一個,隻有六歲,昨天到外婆家去了。鬼子頭目狠狠地盯著他,無奈地往院子外麵走,快要走出去的時候,他抽出長長的軍刀,狠狠地劈向稻草垛。
大金牙張大了嘴,哎喲了一聲。
鬼子頭目回頭看了一眼大金牙,他嗬嗬地笑了,他圍著稻草垛轉了起來,忽然,他得意地招了一下手,對翻譯說了幾句。
翻譯對大金牙說,皇軍說了,隻要她自己走出來,我們一點不傷害她,要不然可就沒辦法了。
大金牙看見自己的兩腿不住地顫抖著,猛地兩腿間一熱,一股尿水滋滋地順著褲腿漏了出來,他的上下嘴唇打架,說不出一句話來。
翻譯又對著稻草垛喊了起來,躲在裏麵的人,你快出來,要不,我們燒死你!
鬼子頭目手撐著刀,得意洋洋地看著草垛,好像一個逮住了老鼠的貓,看著手裏的獵物,看它怎麼樣跑也跑不出手掌心。但他沒想到,稻草垛裏的人竟然始終不出來。他咧了咧嘴,燒!
大火燃燒起來。
大金牙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曬幹了的稻草火勢旺盛,火舌從外圍燒向中心,火光衝天,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鬼子們瞪大了兩眼,等著稻草垛裏的人跑出來。然而,直到空氣中散發出一種人肉被燒焦了的味道,草垛裏的人也沒有衝出來,甚至都沒有聽到一聲喊叫。鬼子驚呆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巨大的草垛燒塌了,在草垛的中心,一個焦炭樣的人形扭曲著,抱著草垛中心的木柱子,木柱子還在燒著,從底部燒向頂部,火焰衝得老高。
鬼子頭目陰沉著臉,他踢了踢昏死過去的大金牙,又走到了下一家。他照舊讓翻譯對著草垛喊叫,讓裏麵的人自己鑽出來。可是裏麵的人和小紅一樣,一聲不吭。鬼子頭目兩眼發紅,他又一次讓鬼子兵燒了草垛,最終,沒有人像他想象的那樣,嚎叫著,哭泣著,從草垛裏頂著一堆草鑽出來。
“這是公元1943年農曆十月十五日發生的事。那天,日軍駐瓦城部隊長官小野一郎準備去中國有名的美女之鄉瓦村俘獲一批年輕少女,結果,他一連燒了十三座草垛,十三個藏在草垛裏的少女沒有一個鑽出來,她們安靜地接受了死亡。小野一郎沒有想到這些少女們是這樣剛烈,這樣的少女就是俘獲了也不能征服,他帶著失望和恐懼離開了瓦莊。這十三個少女以她們的犧牲換回了其他二十五個女子的生命。
後來,人們把這個村子改名叫草垛村,草垛村的人如今還是家家堆草垛,哪怕是沒有牛的人家。”
亞光邁著歪歪倒倒的步子,從他的書櫥裏找到了一本瓦城文史資料,翻到其中一頁對我說,你看,這書上記載著呢,我沒有騙你吧,我說的都是真的吧。
亞光說著,又打了一個急促的酒嗝,呃——呃——他又躬下身子對著一旁的臉盆吐了起來,一股混合著酒味菜味茶水的穢物,噴射出來,我閉了眼和鼻,扭過頭去,給他捶著背,並倒了一杯涼開水給他。
亞光吐好了,虛弱地躺在沙發上,你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美,絕對是攝影的好地方,你不知道,真的。
亞光雖然大我三十多歲,但我們更多時候就像是好兄弟,我們都是攝影發燒友,在本城的各個影展上,我們常常碰到一起,碰到一起就喝酒聊天,然後相約到一個地方去采風。亞光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有一輛性能很好的越野吉普車,好像沒聽到他說起過他的妻子和孩子,我沒問過,我估計他肯定沒有,因為他常帶著我四處亂走,從不要向家裏彙報,不過,我知道他從不缺少女人。他雖然算是個大叔級的老男人了,可是總有一些女孩子見到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和他粘粘乎乎的,為他做模特,並甘願以藝術的名義為他獻身。
這天晚上,不知怎麼了,他喝了那麼多酒,我第一次看見他醉了,雖然他醉了,但我覺得他還是一個可愛的人,我扶他回到家後,他躺在沙發上,吐一陣,就給我講一陣關於那個草垛村的故事,然後又吐一陣,直到吐出了苦水,再無可吐了,他才安靜下來。
我顯然是被他的那個草垛村迷住了,我問他,那我們什麼時候去一次吧?
他嗯了一聲,把身子更深地躲進沙發裏。
那你說哪天去呢?
他沒回答,我回頭一看,他已經在沙發上打起了呼嚕,我隻好給他蓋上了一床毛毯,關了門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腦子裏一遍遍地回放著亞光說的草垛村,在亞光的描述下,草垛村是那樣地美:一個個草垛,遍布在粉牆黑瓦的村莊裏,在陽光下散發出幹草的清香,在光線的作用下,它們通體金黃,一頭牛在草垛邊安詳地咀嚼著,不時對著遠方的田野哞地一聲,哞聲傳得很遠,一個穿著月白布衣的女子挽著竹青的腰籮,從草垛間穿行,一會兒現出好看的腰身,一會兒又被草垛遮擋……那真是一個搞攝影的好地方啊!
可是亞光並沒有像以往一樣給我打電話,約定什麼時候一起去。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先打電話給他,我說這個星期去吧,我都請好假了。亞光在電話裏遲疑著,好像有些不情願,這可是以往從沒有過的。你怎麼了,我問,你是不是有事?他還在吱吱唔唔地,說過兩天吧,過兩天再說。
我猜測亞光八成是生意上出了什麼事,要不然他不會那麼遲遲疑疑的,以往隻要出去他比我積極多了。可是,我等了半個多月,亞光還是沒提去草垛村的事,我急了,再一次打電話催促他,他還是像一個失語了的人,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說,你是不是那天晚上說的全是假的啊?亞光忽然出聲,怎麼是假的!我緊跟著追問,那你為什麼總是吱吱唔唔地不肯帶我去呢?亞光沉默了一會,我甚至能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亞光一遇見什麼問題,思考著的時候總是把嘴巴鼓起來,一吹一吸地弄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我等了一會,他終於說,好吧,去就去,就這個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