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名鑄,字勉旃,後改字尊,號悶庵,散文家、語文學家、翻譯家。1904年赴日本宏文書院、東京高等工業學堂留學,後因經濟原因提前歸國,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任職,潘天壽、豐子愷等都是他的得意學生。1924年,在寧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學任教,1925年與朱自清在上海發起立達學會,創辦立達學園,並創《立達季刊》。1936年,他當選為中國文藝家協會理事、主席。1937年創辦《月報》雜誌,並擔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機關報《救亡日報》編委。1945年11月,他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1946年4月23日卒於上海,葬於白馬湖畔。
住在都市裏,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知要聽到多少種類多少次數的叫賣聲。深巷的賣花聲是曾經入過詩的,當然富於詩趣,可惜我們現在實際上已不大聽到。寒夜的“茶葉蛋”、“細沙粽子”、“蓮心粥”等等,聲音發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槍”的喉嚨,困在床上聽去頗有些淒清。每種叫賣聲,差不多都有著特殊的情調。
我在這許多叫賣者中,發現了兩種幽默家。
一種是賣臭豆腐幹的。每日下午五六點鍾,弄堂日常有臭豆腐幹擔歇著或是走著叫賣,擔子的一頭是油鍋,油鍋裏現炸著臭豆腐幹,氣味臭得難聞。賣的人大叫“臭豆腐幹!”“臭豆腐幹!”態度自若。
我以為這很有意思。“說真方,賣假藥”,“掛羊頭,賣狗肉”,是世間一般的毛病,以香相號召的東西,實際往往是臭的。賣臭豆腐幹的居然不欺騙大眾,自叫“臭豆腐幹”,把“臭”作為口號標語,實際的貨色真是臭的。言行一致,名副其實,如此不欺騙別人的事情,怕世間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幹!”這呼聲在欺詐橫行的現世,儼然是一種憤世嫉俗的激越的諷刺!還有一種是五雲日升樓賣報者的叫賣聲。那裏的買報的和別處不同,沒有十多歲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歲的老槍癟三,身子瘦得像臘鴨,深深的亂頭發,青屑屑的煙臉,看去活像個鬼。早晨是不看見他們的,他們賣的總是夜報。傍晚坐電車打那兒經過,就會聽到一片發沙的賣報聲。
他們所賣的似乎都是兩個銅板的東西,如《新夜報》、《時報號外》之類。叫賣的方法很特別,他們不叫“剛剛出版報”,卻把價目和重要新聞標題聯在一起,叫起來的時候,老是用“兩個銅板”打頭,下麵接著“要看到”三個字,再下去是當日的重要的國家大事的題目,再下去是一個“哪”字。“兩個銅板要看到十九路軍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變起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要看到日本副領事在南京失蹤哪!”藏本事件開始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
在他們的叫聲裏任何國家大事都隻要花兩個銅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國家大事都隻值兩個銅板的樣子。我每次聽到,總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幹!”“兩個銅板要看到×哪!”這兩種叫賣者頗有幽默家的風格。前者似乎富於熱情,像個驕世的君子,後者似乎鄙夷一切,像個玩世的隱士。
心路花語
叫賣實際是一種古老的廣告,而這種廣告裏則包含著許多人情世故,也就是說,它也是建立在對生活的經驗和對世態人心的認識上。在這篇從尋常見慣的事情裏發出感慨的小雜文裏,我們看到的卻是我們習以為常而實際上卻並不可敬愛的事實:謊言在我們的世界裏無處不在而且被我們所習慣,習慣之後就成為一種世道人心,成為一種民族的心理習慣,一種惡劣到瓦解人與人之間真誠友善的積習。在謊言不被人指責,反而被習慣地接納後,則真實的話就成了一種冷酷的諷刺,足以刺破我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