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論快樂(1 / 2)

作者簡介

錢鍾書(1910—1998),原名仰先,字哲良,又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研究家。代表作品有《圍城》、《管錐編》、《談藝錄》、《寫在人生邊上》、《人·獸·鬼》。書評家夏誌清先生認為小說《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錢鍾書在文學、國故、比較文學、文化批評等領域的成就,推崇者甚至冠以“錢學”。

在舊書鋪裏買回來維尼(Vigny)的《詩人日記》(Journald unpote),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裏,喜樂(bonheur)一個名詞是“好”和“鍾點”兩字拚成,可見好事多磨,隻是個把鍾頭的玩意兒。我們聯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也同樣的意味深長,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慨歎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無聊,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德語的沉悶(Langweile)一字,據字麵上直譯,就是“長時間”的意思。《西遊記》裏小猴子對孫行者說:“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這種神話,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一年在天上隻當一日過。從此類推,地獄裏比人間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難度;段成式《酉陽雜俎》就說:“鬼言三年,人間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過來說,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歲死,隻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並不值得,在凡間已經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還是個未滿月的小孩。但是這種“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廣異記》載崔參軍捉狐妖,“以桃枝決五下”,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崔答:“五下是人間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見賣老祝壽等等,在地上最為相宜,而刑罰呢,應該到天上去受。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樂的絕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罷!你太美了!”那有什麼用?你要永久,你該向痛苦裏去找。不講別的,隻要一個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嚐到什麼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這裏,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快樂在人生裏,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裏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鍾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曆史。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也許我們隻是時間消費的籌碼,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殉葬品,根本不會想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我們還理想死後有個天堂,在那裏——感謝上帝,也有這一天!我們終於享受到永遠的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使我們忍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釣鉤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雖痛苦,卻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在的賬,我們預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們甚至於願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比較。假使豬真知道快活,那麼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常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