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 3)

但跟著知識的主動的觀念流行起來,環境被看作須加以變化以求真知的一種東西,人人就得到勇氣而對於自然竟直采用攻勢了。自然變成可以任意塑造的供人使用的東西。對於變化的道德的興趣深刻地改變了。這個”變化“提起來,已不會引起人家的哀感,它已不再為不幸所旋繞,隻諷示著衰敗和喪失。變化對於新的可能和將來的目的是很重要的,它成了預示一個更好的將來的先知者。

變化已與虧損或沒落分離,而與進步聯合。變化既然是無論如何都要起的,我們的要務就哲學的改造應該是充分地明白那些變化,俾我們得以掌握它們,將它們轉到我們所期望的方向去。境遇和變故是不應逃避的,也不應消極地忍受下去,它們是要我們去領導,去利用的。它們是我們的前途的障礙,也是我們的成功的手段。就一種深刻的意義來講,知識已不是靜觀的,而成了實用的。

不幸,人們,受教育的人,尤其是有教養的人,依然受著一個關於幽遠而自足的理性和知識的舊觀念所支配,於是就不肯理會這個學說的意義。他們以為當他們維持著傳統的唯智主義的哲學--即自足和自固的一種知識--的時候,就是在擁護公平、徹底而無私的反省的動機。但實際上,曆史的唯智主義(知識的旁觀者的見解)純是那些偏重知識的人們為著他們所致力的思想職業在實際上和社會上無能構造出來、借以自慰的一種補償的學說。他們為境遇所限製被怯弱所阻遏而不能運用他們的知識去左右事變的進止,他們就找到了可心的退身所,把知識奉為至高至貴,而不許變化的和實用的事物和它接近而玷汙它。他們將知識變作在道德上不負責任的唯美主義。認為知識或理智的性質為有效的或實用的那個學說的願意義是客觀的。它說科學和哲學針對具體的日常經驗的物件和事件而樹立起來的組織和對象並不在彼方建立一個可以使理性的靜觀忻然安息的樂土,它說它們是代表那些挑選過的障礙物,物質的媒介和理想的方法,去指導那無論如何終須發生的變化的方向。

人類意向對於自然的這個變化並非表示人已不再存理想,或不再是主要以想像為特點的動物。但它確顯示了人們為自己而模擬出來的理想境地的性質和作用的根本的變化。

哲學的改造在古代哲學,理想世界主要是人躲避生活的暴風浪以求安息的一個海港,它是人逃出生存的困苦而以沉著堅定的信賴恬然退處的一個保養所。但當知識是主動的實用的這個信念深入人心以後,理想世界已不複是一個幽遠隔絕的東西了,它反而成了刺激人們向往新的努力和實現的種種想像的可能的一個總彙。人們所遭困苦是引導人們去描畫一個更好的境況的動力,這句話依然是真的。但這一張更好的畫是要繪成可以作行動的工具的,而在古代思想裏麵”觀念“卻是屬於本體世界的一個現成品。因此它隻是個人所仰望或借以自慰的一個對象,而在近代,觀念卻是應該做什麼事情和怎樣去做的方法的一個暗示。

隻舉一個例解或者就可以說明這個分別。

距離是障礙,是困難的本源。它隔絕朋友,阻礙交際。它令人孤立,令人難於接觸,難於互相了解。這個情形惹起不滿意,不安心,它鼓動想像去構造種種不為空間所妨害的人類交際的情狀。這裏可以有兩條出路;一條是從一個消沒了距離並以魔術使朋友們都可以永遠心照的來往的天界的夢境,或者說從空中樓閣到哲學的省察。空間、距離於是成了純現象的東西,或用現代的字眼講,主觀的東西。從形而上學方麵說,它不是真的。於是它所給與的障礙和困難結局在實在的形而上學的意義裏麵也不是”真“.純粹的心,純粹的精神,都不存在於空間世界,在它們是無所謂空間的。在真的世界裏麵它們的關係是絕不受特殊顧慮所影響的。它們的交際是直接的、流動的、無礙的。

這個例解豈不是含著我們所熟知的所謂哲學化的一個諷哲學的改造刺麼?如果它不是一個不合理的諷刺,它豈不是暗示著哲學在理想的和本體的或優越的真實世界方麵所傳授的許多東西,結局隻是將一個夢想用貌似科學的名辭來模成一個精致的辯證的形式?實際上困難、煩惱仍然存在著。無論在形而上學方麵怎樣,實際上空間依然是真的,--它以一定的可以作梗的傾向作用著。--於是人再夢想一個更好的境況。

他從煩惱的事實逃避到幻想裏去,但這一次,這個逃避的地方已不是永久的和遼遠的保養所了。

這個觀念成了一個立足點,由此可以檢查現在諸事件,考查它們當中有無暗示遠方交通怎樣實現或有無可以利用作長途通話的媒介。這個暗示或幻想雖然仍是理想的,但已不是離開現世的一個高級的實在,而是在具體的自然的世界中可以實現的一個可能。這樣,它就成了檢查自然事件的一個壇場。從這個可能的觀點觀察,事物便暴露出向來所未經發覺的性質。根據這些考核,所謂長途通話的某種機關這個觀念就不像先前那樣渺茫,那樣浮泛了:它得了一個積極的形式。

這個動作與反應接續著進展。可能或觀念被用作觀察目前現存事實的一個方法,而根據已發現的,可能性更加上了具體的存在形相。它已不像先前那樣僅是觀念、空想、所期待的可能,而更為切合於現實的事實。發明相繼而起,最後我們就有了電報、電話,起初是用線的,後來竟至不用人為的媒介了。具體環境朝著所期望的方向改變了形態,它不隻在幻想裏而且在事實裏也理想化了。理想是從它自己的功用,即作為具體的自然作用的觀察、實驗、淘汰和結合的工具或方法等功用而實現出來的。

哲學的改造讓我們檢查一下那些結果。劃世界為兩種”實有“的區別(一種是高等的,隻有理性可以接近,而且性質上是理想的。一種是低級的,物質的,可變的,經驗的,感官觀察可以接近的)不可避免地要轉到知識在性質上是靜觀的那個觀念去。

它假定理論與實際間的一個對照,而全然不利於後者。

但在科學發展的實際進程裏卻起了一個驚人的變化。知識的應用已不再是辯證的,而成了實驗的時候,知的作用偏重變化,而知識的證驗則成了引起一定變化的能力。知對於實驗的科學來說是一定種類的得到賢明的指引的行為,它已不複為靜觀的,而成為真正實用的。這表明哲學除了與科學的精神全然分離,還必須變更它的性質。

它必須具備實用的性質,它必須成為有效的,實驗的。哲學的這個變相在哲學發展途程上當過最高角色的兩個概念中,--”實在“和”理想“--分別起了一種怎樣的大變化,是我們已經指出過的。前者不複為現成而終結的東西了,它成了須被認為變化的材料,或被認為所期望的某種特殊變化的障礙和方便的一個東西。理想的和合理的東西也不再做不能用作杠杆來改變現實經驗世界的一個分離的現成世界和逃避經驗的缺陷的一個保養院。

它們代表著關於現在的世界所計慮得到的可以用作改造、改良它的方法的各種可能。

從哲學上看這確是知識和哲學從靜觀的轉到效用的過程中的一個大分別。這個變化並不顯示哲學的降格,從崇高的等級貶到鄙俗的功利主義。它表明哲學的主要任務在於將經驗的可能加以合理化,尤其是集體的人類經驗的合理化。這個變化的範圍是可以根據我們離未造至的境地多遠而擬定。

哲學的改造人類雖有許多發明可以利用自然勢力達到他們的意旨,但我們仍未能慣於運用知識作積極製禦自然和經驗的方法。我們總是抱著看畫者的態度,而不取畫畫者的態度去想念它。於是哲學的專門學者所熟知的,尤其是使現代哲學與普通人的理解或科學的結果和方法相距甚遠的認識論的一切問題發生了。

因為這些問題都是起源於假定一邊是一個諦視的精神,另一邊是一個供靜觀的不相識的遠隔的客體。他們所詰問的是那樣分離、彼此獨立的精神和世界,主體和客體,怎樣能夠互相生起關係來,以致真的知識可以成立。如果知是常跟著假說所引導的實驗或某種可能的想像所引導的發明而被認作能動的、效用的,不須說,第一個效果就該是從現在麻煩著哲學的一切認識論的疑難解脫哲學。因為這些疑難都是從知識中的精神與世界,主觀與客觀的關係那個觀念,或知識就是掌握既存的什麼東西的那個假定而來的。

近代哲學思想已先為認識論的這些疑難和實在論者與唯心論者或現象論者與絕對論者間的爭辯所占領了,於是許多哲學家都以為如果分別本體與現象的形而上學的任務,和解答一個個別主體怎樣能夠認識一個獨立的客體的認識論的任務被除去了,所剩下給哲學的還有些什麼,是很難領會的。

但除了這些傳統的問題,哲學不就能專心於其他更有效、更緊要的任務了麼?除了這些問題,哲學就不能鼓起勇氣去對付人類所感受的道德的和社會的大缺陷,大困苦,就不能集中注意力去闡明這些不幸的本質和原因,以展開一個更好的社會的可能的顯明觀念了麼?簡單地講,除了這些問題,它就不能設定一個觀念或理想,不用以表示另一個世界,或一個哲學的改造渺茫的目標,而用以作為理解和矯正社會特殊弊病的方法了麼?

這未免說得空泛些。但首先應當注意脫離了無用的形而上學和無效的認識論的,哲學的真領域的一個概念與前一講所述哲學的起源是一致的。第二應當注意全世界的現代社會多麼需要比現有的更普泛、更根本的啟發和指導。

我已講過,靜觀的知識突然變成活動的知識,是現在進行研究和發明的方法的必然結果。但主張這個就必定也要承認,不,也要確認這個變化主要隻是影響人類生活的技術方麵。科學創造了工業的新技術。

人對於自然勢力的物理的統製無限地擴大了,物質的財富和繁榮的資源被製馭了。從前曾是不可思議的事物現在卻已成為日常可以用蒸汽、煤炭、電力、空氣和人體去做成的了。但很少人是十分樂觀,而敢宣布對於社會的和道德的幸福亦已施行同樣的統製。

哪裏看得出可以與我們的經濟成就相稱的道德的進步?

這個經濟的成就是物理科學中所起革命的直接結果。但哪裏又有與這個相應的人類的科學和藝術?不但知的方法的改善至今仍隻限於技術的和經濟的事項,而且這個進步卻惹起了嚴重的道德的新糾紛。

我隻須舉出最近的戰爭、勞資問題、經濟的階級關係以及新科學雖在醫藥和外科手術中奏了奇效而疾病和衰弱的機會反而加多的事實,就可以明白。這些考察暴露了我們的政治是多麼不發達,我們的教育是多麼淺薄幼稚,我們的道德是多麼被動而缺乏生氣。哲學產生的原因是由於想找出一個可代替盲目習慣和盲目衝動而為生活和行為的響導的賢明的替身,這種原因是依然存在的。這個企圖還哲學的改造未做得成功。難道沒有理由可以相信,從無用的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的重負解脫哲學不是剝奪哲學的問題和論辯資料,而是另辟了一個途徑,使它可以去解決最困難而又最重要的那些疑問?

讓我就這個講演所曾直接指出來的一個問題特別講講。

靜觀的觀念的真正有效的應用不在科學,而在審美的範圍,是已經講過的。除了對於世界的形相和運動有奇癖特好而絕不介意其功用的地方,美術的高度發展是很難想象的。而在美術的發展已達到高度水平的人民,如希臘人、印度人和中世基督教徒中間,都是靜觀的態度極盛的,這種說法並不過分。

反過來,對科學的進步確曾有建樹的科學的態度卻是一個實踐的態度。它把形相看成是所蓄作用的外裝。它對於變化的興趣是在它趨向什麼,用它能做什麼,它能充什麼用?它將自然放在自己的支配下,它對自然的態度就有點強硬和野心,並不宜於世界的審美的享樂。的確在我們眼前沒有什麼問題比實用的科學和靜觀的美的鑒賞所持態度能否調和和怎樣調和這個問題更為重要的。沒有前者,人將成為他所不能利用又不能製馭的自然力的玩物和犧牲。沒有後者,人類會變成一種經濟的妖怪,孜孜向著自然追求利得和彼此推行買賣,此外就是終日無所事事,由於空閑而懊惱,或將它僅用於誇耀的鋪張和越度的奢縱。

和其他道德問題同樣,這件事是社會的甚至也是政治的問題。西方人走上實驗的科學和它在自然製馭上的應用的路徑,是比東方人早的。如果相信後者在他們的生活習慣裏多存了些靜觀的、審美的和思辨地宗教的氣質,而前者則多著哲學的改造了些科學的、產業的和實踐的,我想也不是全然屬於想像。

這個差別以及由此產生的其他差別,是彼此互相理解的一個障礙,也是彼此互相誤解的一個根源。認真努力在它們的關係和適當的均衡上去融會這兩個不同的態度的哲學,確可以令他們以彼此的經驗互相增益其能力,並更為有效地共同致力於其豐盛的文化的任務。

現實和理想的關係問題曾被視為專屬於哲學的問題,其實是難以置信的。人類的一切爭辯中最嚴肅的已被哲學把持住,這一點不過是跟著以知識和智慧為自足的東西的那個見解所生出的不幸的另一證據而已。現實和理想從沒有像現時這樣囂張、這樣自擅。在世界史中它們也從沒有疏隔到這樣遠。前次的世界大戰是為著純理想的目的--人道、正義和強弱同等的自由--而進行的,也是以應用科學的現實主義的手段,以強烈的爆炸器,和轟炸機,和奇妙的封鎖機構,而進行的,以致世界幾乎成了廢墟,而使有心人憂慮到我們所謂文明的寶貴價值將亦不能永保。和平解決是用激動人的最深切的情感的種種理想的名義高聲宣布的,但同時又以極端的現實主義態度注意按照可能造成將來糾紛的物力的比例,而分配的經濟利益的諸條件。

有些人竟至以為唯心主義不過是掩護人們更有效地追求物質利益的一個煙幕,而改宗於唯物史觀,是不足怪的。於是現實被看作物力,看作權力的感覺,看作利益和享受,無論什麼政策,除了用作巧妙的宣傳和用以駕禦未得現實主義超度的人們的諸要素以外,凡是涉及其他因子的都是基於幻想。但其他的人又同樣地相信那個戰爭的真教訓是人類在開哲學的改造始他的第一步去培植自然科學並運用科學的結果去改善生活工具--工商業--時,就已鑄成了一個大錯。

他們歎息著,希望舊時代的再來,在那個時代,大眾雖像野獸一般生,一般死,但少數特選人士不致力於科學和生存的物質的安寧和暢適,而致力於”理想的“事物,即精神的事物。

然而最明顯的論斷似乎還是任何一種理想如果是凡凡地、以抽象的概念來宣揚,就是說,拿它作為離開微妙而具體的存在而自為一物,並以活動的可能付與那些存在的東西來宣揚,就變成無力和有害。真道德似乎是在於大力宣示那相信一個本來獨存的精神界的理想主義的悲劇和那對於力量與效果的最現實的研究,即比公認的”現實政策“還要精微、還要圓滿的一種研究的悲劇的需要。

因為采取近視的見解,犧牲將來以濟目前的窘迫,蔑視不如意的事實和力量而誇張與目前的欲望相適合的事物的持久性,都不是真正現實主義的或科學的。說那個情勢的不幸是由於沒有理想而發生,是錯誤的;那些不幸是由於錯誤的理想而發生的。而這些錯誤的理想則又由於在社會事件上我們缺乏對”真實的“和有效的各種條件進行條理的、係統的、公平的、批判性的研究,那種”真實的“和有效的條件在技術領域內曾引導人們去支配自然力,並且我們稱之為科學。

哲學,再說一遍,不能”解決“理想和現實的關係問題。

那是人生永遠的問題。但它能從哲學自身所作成的種種錯誤--離開轉成新的和別的東西的運動而是現實的諸狀態的存在,以及理想,即獨立於物質和自然的可能以外的精神和理性的存在--解脫人類,至少能夠減輕人類在處理這個問題哲學的改造時所負的重擔。因為人類已陷於這個極端虛妄的偏見,他就總是瞎著眼睛,捆著手腳,向前走。

而哲學,如果它要做,就能夠在這種消極的工作以外得到更多的成就。如果它弄清了仁厚而誠實的智慧應用於社會事件和社會力量的理解和觀察,是能夠做出既不會成為錯覺又不會成為純感情的補償的各種理想或目標,它就能夠使人類在行動上的措置可以得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