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裏,常年患病的外婆總是斜靠在床背上,望著牆壁發呆。
這時,我會給外婆灌一個熱水袋,讓它給外婆暖一暖隱隱作痛的胃。床頭還需要一杯水和三片胃舒平,最好再準備一點能吃的東西。
外婆的病是十二指腸胃潰瘍,通過手術切除應該可以治愈。 問題是我的外婆寧肯抱病苦熬,就像是一個母親抱著自己身患絕症的兒子。疼痛發作之後,吃點藥和食品能有所緩解,不過支撐不了多久。
那時,我隻有五歲多,已經知道折磨外婆的胃痛會隨夜而來,會在她蒼白的額頭上添上一層細細的汗。我隻能默默地守候著我的外婆,也守候無邊的黑夜和痛苦的呻吟。
一盞暗淡的台燈,在斑駁的木板牆上投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床頭有個布滿裂紋的搪瓷杯,杯身上還能辨認出六個呈弧形的紅字:成都榮軍醫院。
外婆的病始於抗戰時期,一直拖到今天……當時,我的外婆在榮軍醫院裏做義工,不知不覺就愛上了一個身負重傷的少尉軍官劉成。
那夜我舉著煤油燈細讀日記,潮濕的空氣裏浮動著黴味與往事。1936年深秋的榮軍醫院,十七歲的外婆正在給傷員換藥。來蘇水的味道混著血腥氣,走廊盡頭突然傳來騷動。擔架上抬著個胸口中彈的軍官,深灰色軍裝前襟浸透鮮血,卻仍死死攥著柄折斷的刺刀。外婆在日記裏寫道:\"他的眼睛讓我想起老家後山的深潭,明明痛得發抖,目光卻清亮得能照見人。\"
這個叫劉成的東北軍官,很快成為醫院的特殊病患。他拒絕使用麻醉劑,換藥時總咬著毛巾,額角的青筋暴起如山脈。有次彈片清理手術持續三小時,他竟清醒著給護士講解《論持久戰》,說到激動處,染血的繃帶又洇出新的紅痕。外婆偷偷在他枕頭下塞山楂糕,卻在下個清晨發現糕點原封不動壓在《孫子兵法》上,書頁間夾著張字條:\"甜食易腐,留給更需要的人。\"
他們的第一次長談發生在空襲後的防空洞。潮濕的洞壁上掛著煤油燈,光影在外婆的藍布衫上搖曳。劉成說起沈陽老家門前的老槐樹,樹洞裏總藏著鬆鼠過冬的鬆子;說起九·一八那夜,他在北大營親眼看見同學被刺刀挑起的模樣。\"後來我跟著流亡學生南下,經過山海關時,把校徽埋在了長城磚縫裏。\"他摩挲著胸前的子彈殼,\"等打跑小日本,我要回去把它挖出來。\"
1937年春天,外婆開始幫劉成謄寫戰地通訊。醫院的廢棄庫房成了臨時書房,陽光透過氣窗的鐵柵欄,在舊報紙堆上織出菱形的光網。有次抄到\"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時,劉成突然劇烈咳嗽,鮮血濺在稿紙上暈染如殘陽。外婆慌忙去扶,卻被他攥住手腕:\"若我死了,請把這些寄給《救國時報》。\"他的掌心滾燙,字跡在血漬裏愈發猙獰:\"要讓全世界知道,中國人還在抵抗!\"
愛情在炮火中悄然滋長。外婆學會用彈殼煮粥,劉成教她辨識星圖。某個春寒料峭的夜晚,他們在醫院天台看北鬥七星,劉成忽然解下頸間的子彈殼項鏈:\"這是長城保衛戰時留下的,送你。\"冰涼的金屬貼在外婆心口,他說等戰爭結束,要帶她去沈陽看故宮的琉璃瓦。\"到時候我們坐火車,經過山海關時你閉眼數到一百,睜眼就是皚皚白雪蓋著紅高粱。\"
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那年端午,後娘領著穿綢緞馬褂的侄兒突然造訪醫院。油頭粉麵的男人打量著外婆的粗布旗袍,目光黏膩如蛇信:\"表妹在戰地伺候大兵,傳出去多難聽。\"後娘甩著水煙袋冷笑:\"下月初八是好日子,聘禮都收了你爹的煙土,可由不得你耍性子!\"
私奔的計劃在夏至夜醞釀。外婆偷出兩套護士服,卻在約好的梧桐樹下等到月落西沉。晨霧中跑來送信的小戰士滿臉是淚:劉成所在突擊隊遭遇伏擊,生死未卜。那天外婆在消毒室洗了三十八遍手,刷得指尖滲血也停不下來。直到午夜時分,走廊盡頭響起熟悉的拐杖聲——劉成左眼纏著滲血的紗布,右臂吊在胸前,卻堅持要立刻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