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外婆攥著他的衣角哀求。劉成用僅剩的右眼深深望她,將派克鋼筆塞進她掌心:\"等最後一顆子彈打完,我就回來娶你。\"他轉身時的剪影映在慘白的月光裏,像尊正在風化的石膏像。鋼筆上刻著的\"劉\"字劃過外婆掌心,留下道灼熱的紅痕。
三個月後,陣亡通知書和鋼筆同時送達。外婆在停屍房見到劉成時,他殘破的軍裝口袋裏還裝著半塊山楂糕,早已幹硬如石。那夜外婆在長江邊徘徊至黎明,江水吞沒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卻吞不掉胃部刀絞般的劇痛。她在日記裏寫道:\"吐出的血沫裏開出了桃花,原來心碎是有顏色的。\"
特務的騷擾始於1938年深秋。穿黑呢大衣的男人總在巷口轉悠,有次趁外婆晾衣服時突然逼近:\"劉成死前把文件藏哪了?\"他指尖的煙頭在外婆腕上烙下焦痕,\"皇軍可不像我這麼客氣。\"外婆抱起搪瓷杯猛砸過去,熱水潑在對方臉上時,她想起劉成教過的近身格鬥術,抬膝擊中那人襠部才得以脫身。
這樣的驚險漸成日常。外婆學會在窗台擺三盆仙人掌當暗號,發現異常就立即燒毀劉成的手稿。有次特務半夜破門,她將日記本塞進泡菜壇子,自己吞下整瓶胃藥假裝昏迷。這些經曆在1949年後化作無數失眠夜的噩夢,直到她養成攥著鋼筆入睡的習慣,金屬的涼意能稍慰驚悸的心跳。
1953年春天,政府派人調查劉成的抗日事跡。外婆取出珍藏的鐵盒,裏麵積攢著十二封未寄出的信,每封都以\"成哥吾愛\"開頭。工作人員抄錄時,鋼筆水突然在信紙上暈開——原來是外婆的眼淚滴在了抗戰勝利那年的日期上。\"這些夠證明他是烈士嗎?\"她撫摸著鐵盒裏的子彈殼,\"他走時...還沒滿二十七歲啊。\"
我考上醫學院那天,外婆從樟木箱底取出件陰丹士林旗袍。五十年前的布料依舊挺括,隻是腋下的針腳有些鬆散——那裏曾藏過情報膠卷。她替我整理白大褂的衣領時,手指忽然劇烈顫抖:\"當年要是有你這樣的醫生,成哥的右眼或許能保住。\"她的目光穿過我望向虛空,\"他總說等太平了要學西醫,給鄉親們建免費診所......\"
最後一次手術建議被拒時,外婆正對著老照片插白玉蘭。她將花瓣撒在搪瓷杯裏,哼著東北小調《月牙五更》。突然握緊我的手:\"小囡,你摸這裏。\"她引導我的手指按在胃部某個位置,\"當年成哥中彈的位置,現在每到子時就發燙,像有團火在燒。\"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笑容泛著奇異的光彩:\"這是他在叫我呢,我們說好的......\"
臨終那夜,外婆異常清醒。她要我打開所有窗戶,說聽見了火車的汽笛聲。月光流淌在派克鋼筆上,鏽跡竟顯出鎏金的光澤。\"看,山海關到了。\"她突然指向虛空,瞳孔裏映出漫天星鬥,\"成哥,等等我......\"最後的尾音散落在淩晨三點的月光裏,床頭櫃(接上文)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月光像銀色的溪水漫過外婆凹陷的臉頰。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白大褂,力道大得驚人,\"小囡,把搪瓷杯拿來。\"溫水入喉的瞬間,她脖頸上的青筋如老樹根般虯結,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喘息。我正要按鈴叫護士,卻被她冰涼的手攔住,\"聽...聽我說完......\"
1939年的春天裹著硝煙味降臨武漢。外婆抱著劉成的遺物縮在難民船上,江水混著血水在船舷外翻湧。她將派克鋼筆藏在發髻裏,子彈殼項鏈貼著心口,那枚刻著\"劉\"字的金屬已被體溫焐得發燙。甲板角落蜷著個發高燒的嬰孩,哭聲細若遊絲。外婆摸出最後半塊壓縮餅幹,就著搪瓷杯裏的江水泡成糊糊。月光下,她看見杯壁映出自己憔悴的倒影,恍惚間竟與劉成臨終時的麵容重疊。
\"姑娘,到宜昌了。\"船夫掀開油布簾子時,外婆正用鋼筆在《申報》邊角寫詩。墨跡在潮濕的空氣中遲遲不幹,像永遠流不盡的淚:\"江楓漁火對愁眠,孤舟殘夢寄寒煙。願化精衛銜石去,來生共枕長江邊。\"突然響起的空襲警報撕裂夜空,船身劇烈搖晃中,搪瓷杯墜入江心,外婆撲向船舷的瞬間,懷中的嬰孩爆發出驚人的哭聲——那是她與死神爭奪的第一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