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昌傷兵收容所的日子,外婆的旗袍下擺永遠沾著血汙。她發明用竹片代替鑷子,拿桐油浸泡紗布作消毒棉。某個暴雨夜,手術台上的國軍連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醫生,我上衣口袋...\"話音未落便斷了氣。外婆摸出染血的家書,信封裏夾著張全家福,背麵的鋼筆字洇著淚痕:\"吾妻芳鑒,待驅逐倭寇,當歸家教子,不複離別。\"她將照片塞進搪瓷杯改製的醫藥罐,從此這隻杯子再未離開過她的床頭。
特務的追蹤在1941年變本加厲。某個薄霧清晨,外婆在碼頭搬運藥品時,瞥見戴禮帽的男人正在盤查她的藤箱。箱底暗格裏藏著十二封未寄出的信,每封都按著當年劉成教她的方法,用米湯寫在《金剛經》扉頁。她佯裝失足落水,待特務轉向江麵時,迅速將經書塞給挑扁擔的老漢。冰涼的江水灌入肺葉的刹那,她仿佛看見劉成在雲端微笑,手中的搪瓷杯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抗戰勝利那日,外婆在重慶的防空洞口發怔。滿街的爆竹紅紙像鮮血鋪就的地毯,歡呼的人群中,她緊緊攥著早已生鏽的鋼筆。突然有個穿美式軍裝的男人攔住她:\"小姐,要萬寶路嗎?\"他手心裏躺著的不是香煙,而是枚刻著菊花的銅鈕扣——這是偽政府特務的標誌。外婆轉身狂奔,高跟鞋甩在朝天門碼頭,赤腳踏過滿地鞭炮碎屑時,竟想起劉成說過沈陽的雪地會咬人腳趾。
1949年深秋,外婆在南京路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玻璃櫃台裏擺著新到的派克鋼筆,金尖在日光燈下熠熠生輝。某天打烊時,穿列寧裝的女人指著\"榮軍醫院1937\"的搪瓷杯驚呼:\"同誌,這個能捐獻嗎?\"外婆下意識將被子摟在懷裏,銅錢大小的潰瘍正在胃部灼燒。當晚她在日記裏寫:\"新社會的陽光照不進舊傷疤,就像南京東路的霓虹燈,照不亮四行倉庫的殘垣。\"
文革的風暴卷來時,外婆正在醫院清洗那件陰丹士林旗袍。紅衛兵小將的皮帶抽在背上時,她死死護住縫在衣襟裏的照片。\"打倒反動派姘頭!\"少年的唾沫星子濺在搪瓷杯上,外婆突然笑了。她想起1937年空襲後的廢墟裏,劉成用斷刀為她刻的木簪,也是這樣被塵土覆蓋卻難掩光華。批鬥會上的鎂光燈閃過瞬間,她仿佛看見劉成站在光暈裏,依然穿著那件染血的灰軍裝。
改革後的某個清明,我帶外婆去東北尋訪劉成墓。長白山的風雪迷了眼,墓碑上的紅漆早已斑駁。外婆蹲下身,用凍僵的手指描摹\"抗日烈士\"四個字,突然從懷裏掏出油紙包——裏麵是珍藏六十年的山楂糕,此刻已碎成暗紅的沙。\"成哥,甜食易腐......\"她的呢喃散在風雪裏,鋼筆從指間滑落,在雪地上戳出個小小的黑洞,像歲月無法填補的傷口。
最後一次胃出血發作前,外婆神秘地讓我買回紅綢布。燈下,她將派克鋼筆、子彈殼和搪瓷杯碎片仔細包好,針腳密得能藏住半世紀光陰。\"等我走了,把這個埋在劉成老家屋後的老槐樹下。\"她咳嗽著將紅綢包按在我掌心,\"記得澆壺熱黃酒,他最愛......\"話音戛然而止,床頭監測儀發出刺耳的長鳴,而窗外的白玉蘭正在夜風中悄然綻放。
整理遺物時,我在搪瓷杯底發現張泛黃的紙片,上麵是外婆用鋼筆抄錄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墨跡旁暈染著圓形的茶漬,像輪回的句號,又像未落的淚滴。葬禮那日,我將紅綢包埋進樹洞時,忽然聽見火車汽笛穿越時空而來。紛紛揚揚的槐花落滿肩頭,恍惚間瞥見兩個身影依偎在樹影裏,少女的藍布衫與軍官的灰軍裝,正漸漸隱入斑駁的光陰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