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煙雨08(1 / 3)

第八章

葉梧桐突然回來了。

日子過得真快呀,屈指一數,他離家出走大約已有兩個月光景。出門時兩手空空,回家時肩上背著大包小包。葉梧桐理了一個光頭,紅光滿麵興致勃勃地進入了小區。很多人當時都愣住了,猝然間沒有認出他是誰。

葉梧桐笑著點頭示意,和鄰居挨個打招呼,直喚大伯、大媽、大嫂。

人們這才驚喜地認出了他。於是瞪著大眼問:“梧桐,原來是你呀。”

葉梧桐說:“是咧,大家還好嗎?”

一些人說:“不好也不歹,都是老樣子。”

有人關切地問:“梧桐,這麼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

葉梧桐揚了揚眉頭,說:“找活路去了。”

“找到了嗎?混得怎麼樣?”

葉梧桐諱莫如深地說:“馬馬虎虎,不怎麼樣,還算過得去。”

走到孫素梅家門口時,離家近了,葉梧桐放慢腳步叫了一聲:“素梅大姐。”

孫素梅眼前一亮,盯著那電燈泡似的光腦袋說:“嗨!是梧桐啊,你到底還是回家了。”

葉梧桐憨笑著說:“回家了。”

孫素梅說:“哎呀,你幹什麼去了?你把爺爺、爹娘急得隻差上吊了,到現在眼淚還沒幹咧。”

葉梧桐得意地說:“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然,我在家裏做不起人。”

孫素梅笑罵道:“你真是個報應崽。”

葉梧桐說:“這話說對了,出報應崽也是葉家前輩子作下的孽咧。”

孫素梅說:“化生子呃……”

笑鬧間,葉梧桐閃身進了自己家門。葉七滿公沒看清楚這光頭是誰,十分詫異。剛要問你找誰呀,葉梧桐先開口,叫了一聲:“爺爺。”

葉七滿公看明白了,見是孫子梧桐,猛撲上來,雙手緊緊抱住他,老嘴唇扁了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窩裏立刻滾出幾滴淚水。葉梧桐準備放下肩上和臂彎裏的行李,葉七滿公雙手緊緊箍住他久久不鬆開,好像生怕這孩子又飛了似的。

他爹娘也走了過來,一齊上前接過兒子的大包小包,叫公孫倆都坐下。一家人對葉梧桐頓時像迎接貴客一樣,送茶遞水,噓寒問暖。

葉七滿公說:“想死我們了,急死我們了。”

葉梧桐說:“有什麼好急的?”

娘問:“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

葉梧桐輕描淡寫地說:“哪裏都去了,出門遊路,四處走走看看。”

爹問:“吃得好麼,睡得好麼?”

葉梧桐說:“好咧,好咧。”

葉七滿公問:“你哪有錢出去周遊呀?”

葉梧桐說:“錢是靠人賺來的嘛。”

說著,他從提包中取出很多好吃的食品,左一兜、右一兜分別送給爹娘與爺爺。平時鄉下人連看都沒有看到過的這些東西,讓葉家人大開了眼界。

葉梧桐又從衣口袋中掏出兩包從未見過的外地香煙,一包遞給葉七滿公,一包交給父親,叫他們品嚐。

長輩們頓時覺得梧桐是個好伢子,很懂事又孝順,心中十分欣慰。都不敢想象這孩子怎麼一下子闊綽起來了。

葉七滿公忍不住又問:“伢子,這兩個月來,你住在什麼地方呢?”

葉梧桐說:“我呀,四海為家。”

葉七滿公追問:“總得有個具體的地方吧?”

葉梧桐說:“我到過的地方可多啦,幾乎走遍了江南好幾個省哩。”

娘問:“你哪來的錢花呀?”

葉梧桐說:“外麵的錢嘛,有一丈深,隻要你想辦法,沒有賺不到手的。”

爹問:“你賺錢累不累?”

葉梧桐說:“要說不累是假的,要說累也不見得費多大的勁,反正受得了就是。”

葉七滿公依然沒聽明白梧桐在幹什麼事,頗不安地說:“伢子呀,能賺錢是好事,你可要走正道呀,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家,你不能壞了我們葉家祖上的名分。”

葉梧桐拍拍胸膛說:“放心吧,我是你們的子孫,不會幹出對不起你們的事,請相信我。”

賭博街的人知道葉梧桐回來了,都一齊擁向葉家來,葉家門裏門外站滿了街坊鄰居。葉梧桐讓娘沏茶,自己給大夥逐個敬煙,一甩出去就是好幾包香煙,看得平時省吃儉用的葉七滿公心痛辣辣的。

大夥坐著喝茶抽煙,陪著葉家人說話,紛紛為葉梧桐的歸來而各抒己見。有人說:“我當時就知道,梧桐不會走失。”

有人說:“是嘛,這麼大一個人了,又不是沒讀過書,出門分不清東西南北。”

有人拍著葉梧桐的肩膀說:“當初呀,全村人四處尋找,沒找著你,把你家裏人那個急的呀……”

細五爹也來了,他很同情老人。不無責備地說:“梧桐啊,你要出遠門也該給家裏人交個底,好叫大家放心呀。”

葉梧桐說:“本來就沒打算出去,隻不過是遇上了一個偶然的機會,就沒來得及與家裏說了。”

有人問葉梧桐到過了哪些地方。葉梧桐就滔滔不絕地講:那九華山如何秀麗,寒山寺怎麼壯觀,天台山又如何叫人留連忘返,華林寺怎麼氣勢恢宏,雁蕩山多麼挺拔,廬山格外寒冷等等,娓娓道來。

說了半天,都與名山寺廟有關。眾人聽了後思索好久,也弄不明白葉梧桐在幹什麼工作。一個個忍不住要向他打聽一下,在外頭有沒有他們可以幹的活。

葉梧桐說:“要說有又沒有,要說沒有也有,關鍵在於碰巧。”

眾人又在問什麼。

葉梧桐沒有回答,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把眼前的人依次一個個看了一遍。然後說:“噫,怎麼不見屈湘武?他為什麼不上我家來呢?”

大夥都說:“湘武闖禍了,抓進了班房。”

葉梧桐吃驚地問:“為什麼,他犯法了?”

葉七滿公說:“犯沒犯法我們哪裏知道?”接著就將苟眯子與屈湘武上訪告狀的經過一一說了。

葉梧桐問:“這事發生多久了?”

細五爹說:“也有一些日子了,你要是早一點回來或許就趕上了。”

一些人接著介紹說:“最近發生的事可多哩,你種的菜全沒有了。”

葉梧桐說:“怎麼回事?”

細五爹說:“鄉裏不讓種嘛。”

葉梧桐將這事看得很淡,說:“不讓種就不種吧,大家落得個清閑。”

葉七滿公說:“菜地全毀了,誰不心疼?最可憐的還是屈家那個老的咧。”

於是,大家七嘴八舌說起瘋婆婆自尋短見,將喝了農藥沒死成的事講給葉梧桐聽。

葉梧桐說:“我要去看一看屈大媽。”說完拔腿就走。

葉七滿公在後麵說:“不用去了,她不在家,叫女兒接走了。”

葉梧桐還是沒回頭,獨自一人來到屈湘武家門口,他站定了。望著緊鎖的大門,摸摸自己靠過身子的門框,徘徊片刻,不忍離去。他為這位多年的同窗好友感到委屈,但又覺得屈湘武太倔強,是被自己的聰明才智害了。倘若他腦瓜子愚鈍一點,不這麼能說善辯,不這麼爭強好勝,就會和自己一樣,聽之任之,懶得去管那些鳥事。也不會搬起石頭去打天,天沒打著反而砸了自己的腳。

葉梧桐想著想著,悄悄從屈家門口走開了。他心裏這一刻空蕩蕩的,獨自走到那片開發地。

這裏青翠的菜苗不見了蹤影,四處留下的是枯萎的瓜藤。這片寸草不生的黃土地,由於人們辛勤地施肥鬆土,表土層開始有些肥沃了。現在,叫雨水一淋,已經萌發了綠色的小草。他彎下腰盯著這些針尖般細小的鵝黃草莖,發現小草有蔓延之勢,用不多久就會將黃土地複蓋成一片綠茵。葉梧桐大喊一聲:“好哇!”

他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念頭來:隻要這幾百畝的荒地成了一片小小草原,就可以養黑山羊。到時候,家中應該率先買來一公一母兩頭羊,讓它們繁殖,一代代衍生下去。叫賭博街的人都能喂上山羊,生活也許就有新的契機。葉梧桐是個生性快樂的人,他無憂無慮,自娛自樂,便情不自禁地奔跑起來。他一邊跑一邊脫下衣服,一隻手抓住衣袖不停地在空中揮舞,如同當初在這裏種菜時唱歌一樣高興。看看跑累了,就勢仰麵朝天摔倒在地上。

左少德聽說葉梧桐回來了,就到小區來看個究竟。左少德自從剛當村長那年於農忙時節趕著自己的牛幫過葉家耕田,兩家關係一直不錯。葉梧桐出走時,左少德發動全村人尋了三天,這令葉家人很感動。

葉七滿公見左村長來了,連忙讓坐,並掏出葉梧桐帶回的煙招待村長。

左少德說:“聽說回來啦?”

葉七滿公說:“回了,回了,謝天謝地。”

左少德問:“人呢?”

葉七滿公說:“剛才出去了。”

左少德吩咐說:“叫他回來,我要好好和他談談,如今的年輕人啊,我怕他變壞,必須給他補補課,加強思想教育。”

葉七滿公誠惶誠恐地說:“那就太好了,勞村長費心了。”

說著,就叫葉梧桐他娘趕快去喚兒子回來。左少德吸著煙,看看香煙品牌,又吸了幾口。說:“這煙不錯,好香好純,我還從來沒抽過這種牌子的煙,蠻好咧。”

葉七滿公隨即又給左村長續上一支,左少德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夾在耳朵上。葉七滿公恭惟地說:“我抽慣了土葉子煙,品不出好歹,還是左村長內行。”

這時,娘領著梧桐回來了。

葉梧桐喚了一聲“左村長”,就站立一邊不再說話,不知他有什麼見教。

左少德眯著眼上下打量著葉梧桐,看得人家很不自在了,半晌才說:“你個鬼呀,把家裏人急了,連我也害苦了,為尋找你的下落整日整夜的到處奔竄,你個鬼呀。”

葉梧桐憨憨地一笑。說:“謝謝村長的關心。”

左少德說:“今後出門要向我報告一聲,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是心中沒有我這個領導。”

葉梧桐一聽,覺得很新鮮也很詫異,好像自己成了被管製的對象,但他沒敢說話。

葉七滿公說:“那是,那是應該的……”

左少德又說:“桂花村裏的人丟了,我有責任呀,當然還要告訴家裏人,不能這麼一走了之。”

葉梧桐暗自感到好笑,桂花村的人就算是丟光了,你當村長的能擔多大責任?但他沒有這樣說,隻是傻乎乎地笑著。

左少德還在問:“你在外麵聽說混得很不錯,都幹一些什麼來著?”

葉梧桐想了想,十分謹慎地說:“幹一般的事,四處跑跑,聯係業務。”

左少德一聽就放心了,也不追問他到底聯係一些什麼業務。就對葉七滿公說:“梧桐我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品質很好,可以放心。不過……”左少德說到這裏,又轉過臉對葉梧桐說:

“我還得敲打敲打你,最近,桂花村出了不少事,一些人就會給鄉裏添亂,製造事端。梧桐呀,你可要站穩腳跟啦,在這些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誰撞在槍口上,誰倒黴。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