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煙雨11(1 / 3)

第十一章

屈湘武剛到姐姐家,瘋婆婆一見到兒子,慌忙跌跌撞撞地撲上來,緊緊抱住他不說一句話。

少頃,娘忍不住失聲痛哭。屈湘武也傷心了,知道娘經受了太多的精神折磨,咽哽著說:“娘,孩兒對不起娘,讓娘受罪了。”

瘋婆婆說:“我沒受罪,我很好,伢子,你受苦了,娘沒能及時救你出來,娘求青天廟的包老爺也沒管用,娘對不起你……”

屈湘武給母親揩去腮邊的淚水。說:“媽,你是天下最好的媽媽,是我不孝,是我害得您傷心。”

瘋婆婆哭著說:“娘把你拉扯大,是你爹交給我的重托,娘什麼都可以沒有,娘不能沒有你呀。”

母子兩人哭訴起來沒個完,站在一旁的屈英也淚流滿麵。說:“別哭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弟弟回來了,都應該高興才是。”

瘋婆婆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淚,說:“高興,應當高興,是高興的日子。”

說著瘋婆婆又笑了。她一邊用手摸著兒子的光腦殼,一邊充滿憐愛地問:“你怎麼理了這麼一個光頭,好醜。”

屈湘武說:“進去後被剃成這樣的。”

瘋婆婆說:“那是些什麼不講理的人啊,我兒有什麼罪?該這樣對待?”

屈湘武說:“走到這一步,由不得自己了。”

瘋婆婆說:“從前不是有攔轎子喊冤,擊鼓告狀的麼?如今怎麼反而要遭罪了?”

屈湘武說:“娘,這事您別說了,現在告不倒這些人,隻要日後有機會,我會要討回公道的。”

瘋婆婆說:“你也別再提這些勞什子事了,我們小戶人家,過日子窮一點無所謂,圖個安穩就行了,別讓娘不放心,好不好?”

屈湘武點了點頭說:“我聽娘的。”

說著,一齊進屋裏坐下。屈英的大孩子瞪著小眼望著屈湘武,天真地說:“你不像我的舅舅了,不像,一點也不像。”

屈湘武將外甥抱起來說:“怎麼不像呢?”

孩子傻乎乎地伸過手來搔著他的光頭笑著說:“是舅舅,是咧。”

瘋婆婆又對著兒子問這問那,問在那裏麵吃得怎樣,睡得好不好,每天都幹一些什麼。

屈湘武一一回答了。

姐夫回來時,屈英已做好了豐盛的晚飯。一家人團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吃了晚餐。

屈湘武在姐姐家住了一些日子,他幫姐夫幹了不少活,整理了菜園,鬆了土,每一畦菜地都澆了肥。之後,他又與姐夫一道去一家集市做了幾天臨時工。姐夫是個木匠,手藝精湛,來請他幹活的人很多,他是個大忙人。

過了幾天,屈湘武打算回桂花村去。

姐夫勸他不要這麼早回去,在外多待一天就少一些煩惱,免得人家給你添亂。於是,姐夫又讓屈湘武去橋西村紅磚廠拖爐碴,說也能掙到一些錢。

這些日子,葉梧桐老不見屈湘武露麵,他在小區感到寂寞,就從桂花村來到橋西村。問了很多人,才找到屈英家來。一見屈湘武便問:“你怎麼還不回去?”

屈湘武苦笑道:“無顏見江東父老。”

葉梧桐說:“這算什麼雞巴事,回去吧,我連個掏心說話的人都沒有,天天盼你哩。”

屈湘武說:“我會回去的,再過幾天吧。”

葉梧桐走後,屈湘武推著小鬥車又拖運了十來天爐碴。橋西村紅磚廠平時有固定的人拖運爐碴,隻因礙著屈湘武姐夫的麵子,才讓他的小舅子幹上了這活。眼看這一批爐碴已運完了,紅磚廠因燃煤供應不上而停了工。想要繼續拖,還得等一個月左右。廠裏當即付了工資,屈湘武尋思什麼時候回去。

一眨眼,就到了收割晚稻的時節。姐夫再留住屈湘武幫他扮禾,曬穀子。幹完這些農活,屈湘武知道姐夫每日起早貪黑做木工活,幾乎沒有多少時間能在家料理事情。他又幫姐姐種了幾天菜,清理了豬圈,劈了一些柴之後,才領著娘回桂花村。

這時屈湘武那光頭已長成了頭發淺淺的小平頭,讓人看不出他曾經有過囚禁的痕跡。瘋婆婆在女兒家調養得比過去好多了。屈英對娘照顧得無微不至,給娘添了新衣服,給娘勤梳頭、勤洗沐。瘋婆婆已經不是昔日模樣了,走在路上格外精神。

母子兩人剛回到小區街上,不少人都呼啦一下迎了出來,噓寒問暖,笑語喧嘩。

有給他母子二人寬心的,有讚揚屈湘武人品的,有勸屈湘武從此引以為戒的,也有鼓動屈湘武繼續上告的。屈湘武母子就這麼被大夥人簇擁著進了自己家門。不少鄰居來屋子裏坐坐,仍在關切地問長問短。屈家像辦喜事一樣熱鬧。

待眾人都各自散去了,李識翰老人才來到屈家。老秀才拉過屈湘武,認真地看了看,又拍拍他的背膀,隨後便與屈湘武談起來。

老秀才說:“湘武啊,我是看著你一寸一寸長高的,你和我那孫子學宗是同窗好友,你是個聰明人,按說從小比我家學宗樣樣都強,我沒看錯,如今算是時運不濟啊。”

屈湘武說:“謝謝您老人家的誇獎,經受這種恥辱,我很愧疚,哪裏比得上李學宗呀。”

老秀才說:“不要那麼想,經一事,長一智,俗語雲:大丈夫能屈能伸,是君子能大能小。

況且你是無辜的,不必妄自菲薄。”

屈湘武說:“有您這一句話,夠我受用一輩子。”

老秀才說:“昔日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千萬莫一蹶不振。”

屈湘武說:“我願聽前輩指點。”

老秀才又說:“從前太史公司馬遷還受過宮刑呢,你這一點小小折騰算什麼?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很多事要趨時而行,孔聖人說:‘幫無道,卷而懷之’。講的就是:我惹你不起,可我躲得起,陶淵明辭去彭澤令,不就是因為一個躲字麼。”

屈湘武說:“謝謝老學究的教誨。”

老秀才還說:“我年輕時也和你一樣,也為別人寫過狀子,由著性子來,結果吃了虧,我也曾被當時的縣衙與鄉保長視為刁民。以後一輩子不得誌,受人左右,一事無成,布衣到老。

如今,我把世事全看淡了。”

屈湘武不由問:“你說這世界為什麼總是這樣?”

老秀才深有感觸地說:“人啦,來者熙熙,去者攘攘,為的都是利益,講的是錢。這個‘錢’字繁體寫,就是‘金、戈、戈’。”

老人說到這裏,伸開手板,用指頭在手心上描劃著。繼續說:“你看,在這金錢的旁邊,就是兩相爭鬥,大動幹戈,對嗎?你與苟眯子為桂花村上訪,為的是大夥的利益,說白了為的是錢;人家貪髒枉法,多吃多占,也是為了錢,錢這東西害人咧。”

屈湘武似乎有某些領悟,說:“是這樣,的確是錢的原故。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對於巧取豪奪,您說,天底下有沒有老百姓說話的地方?“老秀才遲疑了一會,略有所思地說:“應該有,應該是有的,這就得取決於為官者的品行,品行好,就有你說話的餘地,比如,三國時曹丕對於牽裾直諫的臣子,能夠以禮相待。倘若為官的品行不好,那就不用說了,秦代趙高不是鬧過一回‘指鹿為馬’的怪事麼?如果逢上趙高這種人當官,你敢說那‘鹿’不是馬麼?”

李識翰老人年逾七旬,耳聰目明,通今博古,思維敏捷,他與屈湘武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瘋婆婆見老少兩人談得十分投機,她在一旁有的聽懂了,有的聽不太懂。但瘋婆婆憑直覺知道老秀才是為湘武好,就不斷地給老秀才添茶加水,表示恭敬。卻又很抱歉地說:“老秀才給湘武補習,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家太窮,隻有清茶了。”

老秀才點頭說:“好,有清茶就好,君子之交談如水,很好嘛。”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閑聊了一陣子,天就暗了下來。李識翰的老伴來喚他回去吃飯,二人的交談才到此結束。

屈湘武想挽留老秀才在家吃飯。老秀才婉言謝絕了,起身告辭。屈湘武送老人家出門時說:

“聽老學究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第二天,天氣晴朗。

屈湘武想起苟眯子還沒出來,他家中有不少農活要幹,稻子肯定還沒收割。說到底我們是難兄難弟,應該去幫他家一把。

吃過早飯,屈湘武就到了苟眯子那個山莊。老遠就見苟眯子老婆帶著十歲的女兒,八歲的兒子在田中割稻子。田壟中所有的禾稻都收割光了,惟獨隻剩下苟眯子家的那一片黃禾。

屈湘武走到田邊,和苟眯子老婆打了一聲招呼:“嫂子,我來幫你了。”

苟眯子老婆一抬頭,就說:“湘武,你回來了,我家的那位呢?”

屈湘武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停了片刻才說:“他還沒出來呢。”

苟眯子老婆很懷疑地盯著屈湘武問:“為什麼?你能出來,他怎麼不能出來?”

屈湘武隻好如實告訴她,自己本來沒能出來的,是因為姐姐替自己籌集了罰金,才回來了。

當苟眯子老婆打聽到要交多少錢時,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撲倒在田裏哭嚷道:“天啦,讓我到哪裏去弄這筆錢呀,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麼?”

幸虧是秋幹季節,田中沒什麼水,苟眯子老婆隻滾半身泥。兩個孩子驚恐萬狀地隻喚“媽媽,媽媽呀!”一齊跑上前扶著娘,嚇得直哭。

屈湘武心中不是味,他走到田中安慰了她幾句,叫嫂子不必傷心,人終究要回來的,隻不過是多待一些日子罷了。

苟眯子老婆流著淚又問:“他現在怎麼樣了?我還不知他是死是活呢?”

屈湘武告訴她,人在裏麵有飯吃,餓不著,隻是行動不自由,沒什麼別的。

苟眯子老婆說:“把我們婆娘細崽丟在屋裏不管,他倒好,吃政府的去了,這個家誰來管啦。”說著又抹了一把淚。

屈湘武說:“嫂子,你別著急,你等著。”

當下,屈湘武去叫那些一道上訪的幾位村民,請他們一齊出點力給苟眯子收割晚稻。有的人擔心給苟眯子家幹活,會沾染上什麼,怕左少德說閑話,不肯來幫忙。

屈湘武勸他們說:“人總該有點良心吧,人家落到這步田地了,是為了誰呀?”

這些人仍舊無動於衷,推三托四,顧慮重重不願招惹苟眯子家的事,一心想躲得遠遠的。

屈湘武十分動情地說:“眼看著壟田中隻剩下他們家的稻子沒收割了,讓一個婦女拖兒帶女幹到什麼時候去?你們就忍心?倘若秋風秋雨一來,這些到手的糧食不全爛在田中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呀,你們就不覺得可惜?”

好說歹說,才勸來了眾人。屈湘武一邊很賣力地給苟眯子家幹活,一邊想起這些鄉下人的作派,當初那麼擁護苟眯子,現在整個一種樹倒猢猻散的樣子,多少有些令人心寒。過去,屈湘武聽不得“農民意識”,“軟弱渙散”這種滿含貶義的話,因為自己是農民。屈湘武不願意有人在自己這個階層抹黑。現在他想起這句話,又有了新的體會。他記得一位偉人說過:

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此時此刻,屈湘武覺得這話說得多麼睿智。

由於人手多,在屈湘武風風火火的帶領下,剛過中午就把穀子全收回去了。其他人扔下籮筐、扁擔、鐮刀都先後揚長而去。屈湘武又幫苟眯子家鋤菜地,苟眯子老婆感動得直流淚。說:“湘武,今天多虧了你呀。”

屈湘武說:“應該的,給兄嫂家幫點力氣忙算不了什麼。”

苟眯子老婆勸他歇著。又忍不住含著淚問自己丈夫在那裏吃得怎樣,飯菜可不可口?

屈湘武說:“生活過的比賭博街窮人家還要好,等他回來你問他吧。”

苟眯子老婆破涕而笑。說:“能讓他過上那麼好的生活,真要感謝人民政府的關心哩。”

屈湘武一直幹到天黑方才回家。苟眯子老婆尋他吃晚飯卻不見蹤影,站在門外大聲呼喚。鄰居說剛才見屈湘武回去了。苟眯子老婆說:“這個人也真是……連飯都不吃就走了。”

回到家中,屈湘武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之後,葉梧桐就來了。一進門便說:“我以為你屙尿都不朝這一方了呢,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屈湘武說:“難得有你這麼惦記著我。”

葉梧桐說:“桂花村的人都想著你哩,他們老向我打聽你的情況。我每天都要和大家敷衍,你怎麼在橋西村住這麼久呀?”

屈湘武說:“沒辦法,姐夫他太忙了,不讓我走。”

葉梧桐說:“我想和你商量以後的打算,我們得幹點來錢的事。”

屈湘武立刻想到這次多虧葉梧桐湊足了罰款,自己還欠他一筆債。便說:“是呀,是要想點辦法了,不然,拿什麼還你的錢呢。”

葉梧桐說:“你別見外,我今天不是扮演黃世仁,你家也沒有喜兒,我不是來逼債的。一說到錢字,看你都想到哪裏去了?”

屈湘武說:“這事我時時刻刻銘記在心裏,感激不盡啦,你家也不寬裕,我會盡快想辦法。

”葉梧桐說:“你別講這些了好不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屈湘武問:“上哪裏去?”

葉梧桐說:“我有一個打算,我們邊走邊談。”

屈湘武問:“你是不是又要去化緣?”

葉梧桐說:“別亂講了,我還敢再幹那種事麼?你也太見笑我了。”

二人剛走出門,瘋婆婆追出來交待說,要早點回來。屈湘武答應了。

葉梧桐說:“我們到開發地去看看吧。”

屈湘武說:“那有什麼好看的?”

葉梧桐說:“我在那裏有打算。”

屈湘武說:“聽說尚丙球連菜都不準大家種,我早就料到了,果然都給拔了,寧願拋荒咧,你還想在那裏打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