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苟眯子對於告狀仍沒死心。
他一想起自己無辜進了牢房,一蹲就是半年,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苟眯子在家思慮再三,覺得這次一定要妥善保護自己,不給他們來硬的就來軟的,他決定寫匿名信,也不管起得了作用還是起不了作用,就算是麻雀子叫,傷不了人也噪人。
苟眯子當下找出屈湘武留下的上訴信底稿,上街請電腦打字社的人悄悄打印了好幾十份,分別向省政府、市政府寄去。每隔上一段時間再寄一次,就這麼幹。
匿名信寄出去之後,自己躲在暗處等著看好戲。不料,那些打印的上訴信幾經上級領導層層批示,上傳下達,兜了一個圈子,又轉到尚丙球的手中了。
尚丙球怒火中燒。他憑直覺猜想:一定是屈湘武這家夥幹的。他居然一次接一次地寫匿名信,去年寫給電視台新聞媒體,我們沒有追究,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這次又寫,雖然是打印稿,口徑與上訪投訴完全一樣,不是他又是誰?這還了得。
本來,尚丙球對於屈湘武辦起了礦泉水公司,就有些不舒服,現在更是如骨在喉。他將所有的怨恨全發泄在屈湘武身上,你小子還要和我鬥呀,我們走著瞧。
尚丙球跑了幾趟左少德家,對礦泉水公司的員工進行了摸底調查,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當即指示文教辦的那位範主任,協同執法部門立即行動。
範主任自從他的兒媳婦頂替了民辦教師屈英的轉正名額之後,曾被屈湘武告過狀。範主任雖然沒有傷著皮毛,但畢竟被上級傳問過。經過範主任的一番打點,淺水中沒有翻船,可終究給自己添了麻煩。因此,範主任懷恨在心,一直沒有找到出這口氣的機會。他一聽尚鄉長說屈湘武辦起的礦泉水公司裏招收在籍少年學生作為童工,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少年兒童是祖國欣欣向榮的花朵,是未來的接班人。“勞動法”明明規定:不得招收不滿十六歲的未成年人就業。好哇!你屈湘武總算栽到我的手中了。按照法律法規條文辦事:必須追究當事人的責任。
範主任帶著文教辦的人與鄉政府的執法隊,一行七八人,虎步生風地趕到桂花山礦泉水公司來了。範主任殺氣騰騰,一闖進門就直奔經理辦公室,裏麵不見一人,便大聲吼問:“誰是法人代表?誰是?”
屈湘武一身白色工作服、白帽子、白口罩、正在人群中幹活。連忙站出來說:“我就是,有什麼吩咐?”
範主任手下的人當場將細五爹的孫子拎出來,指著屈湘武的臉說:“你違法了,你明不明白,辦企業敢招收童工?今天你跟我們走一趟。”
當場七手八腳扭著屈湘武就要走。
尹玉碧在礦泉水公司主管生產流水線,一見那陣勢,立刻關上電閘,將所有的機器停了下來,叫員工們一齊擁出門,問發生了什麼事?
範主任破口大罵屈湘武:“你嚴重破壞九年義務製普及教育,居然招收童工,你安的什麼心?你想讓桂花村出一批文盲呀?你說呀?“屈湘武說:“我怎麼會破壞義務教育?這個孩子早就沒讀書了,在家中閑了一個多學期了。
”範主任雙手叉腰,眉毛倒豎地嚷道:“你還狡辯,讓學齡孩子給你打工,你是個黑心老板。
”屈湘武平靜地說:“我這裏本來不打算招收未成年人的,僅此這特殊的一例,都是這孩子的爺爺苦苦哀求,要到這裏來幹活。你們知不知道?他家窮得連買菜的錢都沒有,上街撿別人扔下的爛菜葉子度日咧,他家能交得上學費嗎?”
範主任說:“你少廢話!今天你作為法人代表,必須對違法行為負責。”
有人飛快地跑到小區去找細五爹,老人家得到消息之後,急得在心中不斷地罵自己:我該死,我真該死,這一下可害了湘武啊。
一路上,細五爹跌跌撞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三嬸嬸雖然不想管細五爹這邊的家事,出於關心屈湘武與企業,也前腳跟後腳地匆匆趕到。
範主任誘導般對孩子說:“是誰逼迫你做童工?你隻管對我們說。”
細五爹的孫子說:“沒人逼迫。”
範主任指指屈湘武,又對孩子道:“他為了自己發財,讓你小小年紀吃盡苦頭,幹成人幹的活,你恨不恨這種人?”
孩子說:“湘武叔叔不是為自己發財,他是讓大家能有飯吃,我在這裏幹最輕鬆的活,貼商標,不累,我願意幹。”
範主任又啟發他說:“你應當上學,你是失學少年兒童,這都是這傷天害理的老板坑了你。
”孩子說:“不許你給湘武叔叔潑髒水!他沒害我,我沒上學讀書是交不起學費,我表哥那裏上中學要交的學費比我們這裏上小學還少,我不讀書,不關湘武叔叔的事。”
眾人七嘴八舌數落起交學費的事,紛紛質問範主任為什麼不按報紙上公布的學費標準收費。
範主任一看陣勢不好,大聲吼道:“今天不和你們討論學費問題,我們要帶走違法分子。”
說著他用手一招,那些同來的七八人一齊上前,要拖走屈湘武。細五爹滿臉是汗,滿眼是淚,叫著:“你們,你們還叫人活不活命呀,你們……”
細五爹撲嗵跪在範主任麵前,死死抱著他的雙膝,白眼珠子霎時變得血紅。仍結結巴巴地喘息著說:“你放了湘武,你給我放了湘武!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今日天塌下來歸我頂,坐牢讓老子去!”
範主任開始還以為這老頭子是屈湘武的爹,吩咐隨同來的人一並將老頭帶走。一見那孩子撲在細五爹身上大哭,直喚爺爺,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那些人拉不動細五爹,他的雙膝跪在地上,被拖得褲子撕裂了,幹瘦的膝蓋在地上磨破了皮,浸出殷紅的血跡來。三嬸嬸再也忍不住了,呼啦一下撲上去。哭嚷道:“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你們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養啊?你們就沒爹娘呀?今日要死人,大家一齊死吧,連我老婆子一道讓你們拖死吧。”
三嬸嬸也倒在地上抱住他們的腳。屈湘武摔開抓他的幾雙手,走過來勸細五爹老倆口,叫他們起來,別這樣,一切都由自己去擔待。
細五爹哪裏肯依,哭訴道:“是我害了你,湘武,讓我去死好了,讓我死在他們麵前吧,我這一把年紀了,遲早是個死。”
範主任還在掙紮,跪在他前麵的細五爹雙手死死地箍著他的雙膝,跪在後麵的三嬸嬸也緊緊抱住他的腳踝。範主任不能行動,如同被釘住了一樣。
孫子伏在細五爹身邊,和老人一樣傷心地哭著。
礦泉水公司所有的女工站在旁邊忍不住抹淚,嚶嚶的啼哭聲連成一片,令人感到分外寒心。
公司的男職工卻橫眉怒目,拳頭早已捏出火星星來了。那一刻,隻要有人振臂一呼,範主任與來人就會一個個被揍成狗吃屎。他們不約而同地望著被扭的屈湘武,希望獲得他的暗示。
屈湘武用眼神嚴厲地製止了他們。
這邊哭鬧了好久,小區那邊老秀才、葉七滿公等一幫老老少少的人就趕來了。
老秀才見了這場合,連忙擺著手說:“有話好說,有話好商量,不要這麼急嘛。”
說著和葉七滿公一同上前來扶細五爹,勸他鬆開手站起來。細五爹說:“湘武沒錯,是我錯了。他今天不表態放過湘武,老子就不起來,死在他麵前算了。”
細五爹的兒子與侄子扛著鋤頭也聞訊趕來了。他二人還沒來礦泉水公司上班,他們為了生計,今年開春就到湖區承包了十來畝水田種稻子。雖說穀價賤,農民種不起田,他二人一謀算,種不起也得種,圖個解決一家人吃上飯。屈湘武公司開業的時候,正是他們水稻拔節長苗的日子,他們打算秋收過後,再來礦泉水公司幹活。
此刻,一見老人跪在地上,兩人在範主任麵前一站,像兩尊鐵塔。細五爹的兒子扭著範主任的胳膊吼道:“我爹今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就等著看家夥,你躲到女人的褲襠裏去,老子也要把你拖出來,你是圓的老子就將你捶成癟的。”
範主任害怕了。他不是怕這兄弟二人揍他,知道他們不敢犯法;就怕這老家夥一口氣運不上來死在眼前,那時自己就倒八輩子黴了。
與範主任同來的七八個人都被尹玉碧、鄒七滿媳婦等一大批婦女圍住了。女人傷心的淚水是軟化劑,她們哭訴著小區人失業與貧困,央求這些人行行好,別與創業人過不去。
那七八個人心上早已軟了幾分,不敢正眼瞧她們流淚,紛紛失了主張,範主任的指揮也失靈了。
屈湘武以大局為重,還是將範主任他們一行人請進了辦公室來座談。回頭讓老秀才、細五爹、葉七滿公一同入座,吩咐尹玉碧、鄒滿媳婦給沏茶,敬煙,隨後囑咐恢複生產。
範主任對老秀才久聞其名,老秀才還是範主任父親的啟蒙老師哩。
老秀才一番話說到大家心坎裏去了,他按舊式稱呼,稱範主任為“督學”。說:“這人心都是肉哩,桂花村天見可憐,你們都知道,好不容易有了一線生機,全仗湘武這後生,他有什麼過錯或不周全的地方,歡迎大家批評指點嘛。自古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誰能說沒有過失?這招收童工的事,的確是犯大忌的。但這孩子早已不讀書了,成天在外玩耍,老一輩人怕孩子學壞,才讓礦泉水公司收下的。這裏多少還得講點天理良心,我是一個老朽了,說話不知中聽不中聽,舊時代窮人的孩子就提倡勤工儉學,匡衡鑿壁,車胤囊螢,孫康映雪,這些孩子白天做童工,晚上孜孜求學,不吃苦怎能發奮讀書,日後怎能成才呢?這做童工的事,大家抬抬手就過去了,為這事何必糾住不放……”
屈湘武態度誠懇,先給範主任認了錯,並說今天感謝各位光臨,辦企業的確不能違法用童工,好在這孩子還沒幹上一個月,我們立即糾正。
細五爹插話說:“這不能怪湘武,是我叫孫兒來上班的,犯法由我擔待。”細五爹說著還拍了拍幹瘦的胸脯。
屈湘武說:“既然錯了,我們知錯就改,馬上送這孩子去上學讀書。”
細五爹說:“我家沒錢供孩子上學,湘武,你別給我亂許願。”
屈湘武說:“我們公司出錢,讓這孩子明天就上學,還得有勞範主任,安排到適合的班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