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開發“桂花山莊”進展順利,三梯盤山公路已初具規模。別墅園地裏,譚度五按尚丙球的指示,率先建好了兩棟樣榜小樓,有花徑、有假山、有金魚池、有小汽車庫等。準備將其出售,標價昂貴,桂花村的農戶無人敢問津,外麵的客戶也沒買這現成的別墅,僅買了三塊宅基地,還沒有著手建房。
不少投資商和大款們絡繹不絕地來看過多次了,反複了解周邊環境之後,形成了一個共識:
認為這裏的居住雖幽雅,就是附屬條件太差,離縣城的商店太遠,離醫院太遠,離學校太遠,購物不方便,就醫困難,孩子入學成問題。加上沒有影劇院,沒有體育場所,文娛生活貧乏,通訊網絡、有線電視等,有待完善。這些配套硬件設施跟不上,也就冷了眾多客戶的心。對比那些市區近郊的別墅用地,相形見絀,這裏的基礎條件差遠了。
尚丙球的開發項目又一次擱淺了。
一見隻賣出去三塊宅基地,譚度五知道大勢不妙,他擔心自己投入的資金會陷入泥淖。加上左少德常常找他要支取挖掘機的施工費,譚度五的資金塞進了這個窟窿之後,自然無法支付費用,他不願意為鄉政府搞開發而背上三角債。譚度五可謂老謀深算,他將這三塊宅基地的錢換成一個存折,全部送給尚丙球。然後草擬一份合同,去開發銀行貸款兩百多萬元,拖著尚丙球簽字。說:“沒辦法,推土施工的弟兄們要錢過年,逼得急,我會上吊了。”
尚丙球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立刻簽了字。這樣一來,譚度五到手的是現錢,貸款與利息就由鄉政府去承擔。
馬石鄉的財政收入本來就不景氣,幹部職工常常不能按月發工資,如今更加陷入困境。背地裏有人嘀咕,傳到尚丙球的耳朵裏,尚丙球立刻召開鄉政府工作會議,會上他理直氣壯地說:“投資開發項目,是經濟建設的基礎,從發展的戰略眼光來看,是百年大計,也是上級一貫的方針政策,誰敢不與上級保持一致,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對桂花山莊的建設是‘軟著陸’,是搞活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重要舉措,造福於以後,你們就沒這個遠見麼?眼睛盯在自己的鼻子尖上,能成什麼大事?要銳意創新嘛……”
鄉政府的人沒有誰敢吭聲了,識時務者立刻表態支持這項重點工程建設。
尚丙球越說越激動:“別講我們出發點是好的,即算這回搞錯了,要追究行政責任,也該由集體負責。為確定建設桂花山莊,當初鄉政府召開了會議,是集體討論決定的,辦公室有會議記錄,你們有什麼好議論的?”
說著,尚丙球目光落在老秘書身上。
老秘書翻出那頁會議記錄看了看,思忖道:什麼集體討論?說得好聽,還不是你一言堂。
尚丙球說完,眾人麵麵相覷。有人悄悄問老秘書說:“當初是不是集體討論通過了?”
老秘書也學乖了,點頭說:“是是是。”
譚度五修的那條平行公路已經竣工了。
通車那天,張燈結彩,歡聲雷動,放了近十萬元的鞭炮。架設的高音喇叭播放著激動人心的樂曲,尚丙球請來了吳由森副縣長剪彩。中午的招待餐標準很高,尚丙球怕這筆非生產性開支過大,避免遭人議論,便全部交給施工方譚度五來操辦。名義上是譚老板買單,實際上這筆費用早就算到修路的土方計價中去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譚度五是不會吃虧的。
就餐的各方領導紛紛舉杯祝酒,恭惟尚鄉長是個務實創新、開拓進取的優秀決策人。尚丙球在一片讚譽聲中紅光滿麵,躊躇滿誌。
中餐過後,譚度五又按照尚丙球的精心安排,給每位來賓發一套高檔西裝作為紀念品。於是那修公路的費用又提高了幾個百分點。夜裏,新公路上還放了焰火,把氣氛推向高潮,使得桂花村熱鬧了一整天。
尚丙球晚上酒足飯飽之餘,興致勃勃來到向春玲家。這可苦了高桂先,弄得他有家無歸,打算又睡到花格子水泥塊製作場的工棚裏去,可那工棚四麵透風,畢竟季節轉涼了,高桂先擔心會感冒,就去幾個光棍漢的被窩中加楔。
尚丙球明目張膽,鵲巢鳩占。這對假鴛鴦剛上床,便有人摸黑朝向春玲的房頂上扔磚頭,隔三差五房頂上砰砰作響。天剛蒙蒙亮,尚丙球就灰溜溜地走了。害得高桂先次日上屋搞了一天維修。
礦泉水公司關閉之後,小區人無所事事,紛紛重操舊業,打起麻將來,小區從此地地道道成了賭博街。
苟眯子知道屈湘武遭受了大挫折之後,每次到了小區也要來看望屈大媽,並送來一些自己田地裏打下的糯米。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打印的上訴信一度加劇了尚丙球對屈湘武的打擊報複,苟眯子還有些沾沾自喜,見上訴信寄出去之後,風平浪靜,一門心思要再寄,直到尚丙球倒台為止。
尹玉碧按屈湘武的囑托,沒幾天就將所有的礦泉水銷售出去了。收回欠款後,她自己沒留下一個子,全部拿到信用社給屈湘武付了一小部分貸款。信用社主任也就沒來催問了,屈大媽在家過了幾天安靜的日子。尹玉碧無時無刻不在為屈湘武著急,她惟一能做到的就是每日跑到屈大媽家來幫著幹點家務,除此之外,別無他計。
屈英也常常回來看看娘。屈英比過去蒼老了許多,頭發枯黃,過早地出現了稀疏的白發。她為弟弟的擔心從來沒減輕過,她常常焦心地徹夜難眠,幻想有朝一日能天上落金子,撿起來讓弟弟還賬。幻想變不成現實,屈英唉歎:弟弟這輩子怎麼過呀?以後還能成家立業麼?雖然上次為贖弟弟出獄,她借了錢,如今與丈夫一道省吃儉用,賬也還得差不多了,但這畢竟還是小數目。如今弟弟虧的是幾十萬,這是屈英不敢想象的一筆天文數字呀。人們都說好心人會有好報,這是真的麼?弟弟的好心為什麼屢遭厄運?屈英每次回娘家不敢久留,她怕自己的憂傷使得娘更加難受,她不能為娘分憂,也不敢加重娘的痛苦。
尹玉碧見她母女倆愁眉不展,總是開導屈大媽和屈英姐。說:“不要緊,少虧多虧都是虧,還有公司的不動產抵著呢,欠債又不要人抵命,怕什麼?”
話雖這麼說,尹玉碧也沒將自己當外人,總是把那筆貸款懸在心上,幹什麼都沒心思。
孫素梅為了讓尹玉碧開心,閑下來就約鄒滿媳婦、向春玲湊在一起打麻將。說:“牌桌上可以忘記煩惱,世界上的事真真假假,別都擱在心裏。”
尹玉碧隻好由著大家,麻將打了一時半刻,尹玉碧惦記著屈大媽,常要起身去看看老媽媽。
孫素梅也關心這位老人家,瘋婆婆有過喝農藥的往事,如今一個人在家,應該多方麵關照。
於是孫素梅也起身來到屈家,留下鄒滿媳婦與向春玲坐在一邊等著她倆人。
向春玲手癢癢地催促道:“這牌還打不打?一走兩人都走了,屈大媽隻有一個黃花崽,你們爭什麼風?”
孫素梅笑著走過來,伸出兩個指頭做出要擰向春玲嘴巴的樣子。罵道:“死蹄子,我是看在屈英姐的份上。”
向春玲說:“人家有杜文倩這大美人呢,你算什麼?自作多情。”
孫素梅沒理向春玲。
不知從什麼年月開始,氣候逐漸變暖了。以前這裏每到寒露、霜降的季節,早上起來看到的是一派白茫茫的霜花,如今卻溫熱不減,山中開放的野菊,花季顯得很長。
屈湘武每日清晨去孟老三那裏學養蜂,天黑才回家。孟老三不時問起屈湘武辦企業虧了本的經過,屈湘武總是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
孟老三有他精明過人的地方,背地裏他悄悄來到桂花村,向這裏的知情人一打聽,就把桂花山礦泉水公司從創辦與受挫折、到最後關閉的全過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他對這位落魄的年輕人十分同情。
這天,孟老三對屈湘武說:“真看不出,你處世老道藏而不露啊。”
屈湘武不明白孟老三指的是什麼,茫然地看著他,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孟老三說:“你那家礦泉水公司嘛,依我看完全可以宣布破產,現在有什麼‘破產法’呢。
”屈湘武詫異地說:“三伯,您知道了?”
孟老三說:“別再瞞我了,你辦這家公司的經過我全聽說了,我是個跑江湖的人,有什麼事還能不知道?”
屈湘武明白桂花村裏外的人都清楚自己的事,孟老三要從中打聽並不困難。便說:“三伯,你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啦。”
孟老三想起自己老家那邊也有一個竹製品企業,以前火紅著哩,後來經過七個廠長,一個一個將企業辦得虧損了,廠長們都富了。最後弄得企業資不抵債,隻得破產,將挑子擱給銀行,鳥事都沒有。孟老三掂量著說:“宣布破產吧,你別猶豫了,我前天還專程到桂花山去看了你辦的公司,水池都幹了,你還等什麼?”
屈湘武痛苦地思索了很長時間,才說:“我為貸款的事把自己的房產都抵押上了,這事隻怕不好辦,當地政府又不支持,一旦宣布破產,自己還有住的地方麼?”
孟老三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屈湘武說:“我想等過了秋冬的幹枯季節,看看明年春季石縫裏是不是還能冒出水來,以後就做半年休假、半年生產的企業,隻到把債還清了就完事。”
孟老三沉吟片刻,說:“這種想法很好,要等到明年開春,指望泉水冒出來這種可能性恐怕很小。”
屈湘武說:“現在隻能等等看了。”
孟老三給他寬心地說:“也行,或許會出現奇跡。”
屈湘武說:“我不敢宣布破產,我早就想過,這兩個字一說出來,我會無地自容。”
孟老三說:“到時候隻能這樣了,你還顧及什麼麵子,你太厚道了,現在的人誰顧臉麵?”
屈湘武說:“不,隻要等到時機成熟,我還可以將公司轉向做別的產品,我無論如何要留下這個窩,不然,什麼都完了。”
孟老三一拍大腿說:“對呀,這個辦法好!你為什麼不趁早就轉向呢?”
屈湘武說:“一則沒找到適合的產品,二則還沒有到時候,什麼事都幹不成。”
孟老三說:“貸款每天都在你的身上生崽崽,拖的時間一長就好比下雨天挑柴,越挑越重呀。”
孟小妮走過來對父親說:“爹,你不懂,有人卡湘武哥的脖子,湘武哥現在公司不轉向是對的。”
孟老三說:“你插什麼嘴,你懂什麼?瞎說。”
孟小妮說:“爹,我對湘武哥的事比你了解得更多,我連他為什麼沒幹農業科技情報員的事都清楚,你僅僅隻曉得他的公司倒閉這一項。”
屈湘武十分驚訝,想不到這父女兩人都變成了一部外國電影中的福爾摩斯,背著自己搞偵探。他有些不滿地說:“師妹,你怎麼打聽這些,想要揭我的老底麼?”
孟小妮說:“不是,不是,你別多心,我是明明看到過你挺賣力地幹科技情報工作,怎麼突然沒幹了,出於好奇,才順便打聽到的。湘武哥,我們人生地不熟來到這裏,我爹忽然收了你這個徒弟,了解一下徒弟的情況,這沒什麼不對吧?”
孟老三笑罵道:“這個鬼妮子,還真是處處使心眼哩。”
屈湘武說:“孟小妮,你不應該放蜂了。”
孟小妮說:“為什麼?”
屈湘武說:“你完全應該去幹偵破工作,真是埋沒了你呀。”
孟小妮不怕挖苦,大言不慚地說:“要是能讓我幹,我決不會比別人差,這就拜托你啦,幫我引薦引薦。”
說完,她詭譎地笑了起來。
孟老三在一旁發覺屈湘武還有更多的不平事,就忍不住問他。屈湘武知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必要掩蓋了,不然會使孟三伯認為自己不誠實,即使自己不說,他也會去問別人。於是屈湘武就從自己怎麼上訪、怎麼被捕、怎麼幹科技情報員又被卡下來,以及辦礦泉水公司的事娓娓道來。說到傷心處,眼圈都紅了,他強忍著沒讓淚水流出來。
孟老三敲著煙鬥歎息道:“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啊,遭受這麼多的折磨……”
回頭孟老三對女兒說:“小妮,好好照顧你湘武哥,以後就當他是你親哥一樣。”
說完,孟老三起身走了,他要到附近去尋找采蜜的花源,留下女兒與屈湘武照看蜂箱。
父親走後,孟小妮站在屈湘武的旁邊有些矜持,有點害羞,似乎又有幾分開心,半晌不說一句話。屈湘武卻感到有些窘迫,他忙向孟小妮要過那些養蜂的書,躺在地上專心致誌地讀著,思緒漸漸遊弋在字裏行間。
孟小妮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屈湘武那濃黑的頭發、聳起的眉骨、好看的大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她的心中蕩起某種感情的漣漪。孟小妮長這麼大了,每日除了跟隨父親養蜂,從未接交過任何男性朋友。眼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異性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同情屈湘武的不幸,也為他剛毅堅強的個性所折服。在孟小妮的心中,男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應該是個充滿陽剛之氣的漢子。她想:今後能與這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很滿足。父親叫她好好照顧湘武,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他這麼大一個人了,還用得著別人來照顧麼?她見屈湘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書本,她很想和他說說話,又不忍心打擾,隻是靜靜地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