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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那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陰雲,想觸景生點情都不可能。甘曉顰想,很好很好,天公作美,待日後想起這一刻來,就更沒啥後悔的了。
雖然離婚的決定是甘曉顰和盧家儀昨晚上才決定的,但到底離還是不離,他們已經整整鬥爭了一年零六個月。這一年零六個月裏,基本都是甘曉顰唱主角。她一會兒說離了好,離了幹淨,一會兒又說才不離呢,不能便宜了流氓盧家儀。
不管離還是不離,都是她手裏的致命武器,隨便敲打在盧家儀哪塊肉上,盧家儀都得老實好幾天。
時間長了,甘曉顰已經適應了生活中有這件武器,而且將它用得揮灑自如。比方晚上盧家儀有應酬,正好電視裏沒好看的節目,她的心情,就有那麼一點不爽。於是,她就舉起了電話——注意,是舉起,正像馴獸員舉起鞭子一樣。這電話,就是甘曉顰致命武器的前招,也是離婚的潛台詞。
盧家儀相貌堂堂,聲若洪鍾,從外表和性情上,都頗能體現男人氣概。但隻要甘曉顰的電話到了,他立刻就流露出緊張的神情,緊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發出春天公綿羊一般的嗓音——平時他對大家都是立體聲,這會兒,他關掉了音箱,隻用單聲道,一個嗓子眼兒發聲。
盧家儀是公務員,三十五歲,做到了正科。這兩年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就盼著努力表現一把,奔向光明的副處呢。離婚?不妥不妥,那還不是親者痛仇者快?一個副處的崗位,二十來個人盯得眼睛血紅。走在平路上,別人都恨不得將你推入深淵,哪裏還等得到你自己先崴了腳?
盧家儀對甘曉顰,不是沒有曉以利害過。
“我都承認自己錯了,還不行嗎?男人嘛,有幾個能經得住勾引呢?換了是你,遇到一個帥且年輕的男人,死命追求你、暗示你、用腹肌誘惑你、時不時還崇拜你,你會不動心?我就不相信你不動心。這事重要的不是動心,而是動心之後,還能回心轉意!一年多了吧,我哪天不拿你當唯一牌祖宗供著?黨員入黨考察期,不也就一年嘛,你還不依不饒的,要我怎樣?你得相信我,給我足夠的空間,我才能長成一棵健康牌大樹!還有啊,我可警告你,咱們的事兒,要遵循三個原則:一、不能拿到單位去說;二、不能跟你爸你媽說;三、不能跟狐朋狗友說。世界小得很,大家認識的人,彼此就這麼多,萬一傳到我單位,說我家庭不和,那我可就……”
“少裝純潔!你們這些個中年男人,有幾個幹淨的?個個都是老流氓!甭拿副處嚇唬我,我不稀罕!你要早知道有這一天,早幹嗎去了?你就不能再忍忍?寒窗苦等,混到副處,再去翻你那花花腸子?沒一點遠見卓識,還玩婚外戀呢!”
“什麼什麼就叫婚外戀了,說那麼難聽幹什麼。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過就是隨便那麼玩一玩,不能當真的。人家小姑娘,也沒拿我當回事,自己都已經結婚了,你看你吃的哪門子陳年牌老醋?”
聽出來了吧,盧家儀說話有口頭禪,那就是“××牌”。剛結婚時,他常這麼說:“珍珠牌賢妻、”“白胖牌兒子”,漸漸地,他開始說“麻煩牌老婆”、“疙瘩牌工作”,唯獨對兒子尚好,一直是“正宗牌兒子”。
盧家儀指責甘曉顰吃“陳年牌老醋”,分明是想抹殺事實,或將事實描輕一些。真他媽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啊,這麼快他就忘記怎麼在甘曉顰跟前裝孫子了?哭得那個痛徹心扉、追悔莫及的!同誌們啊,偉大領袖列寧怎麼說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徹底地背叛——我看你是又想背叛了吧?
吵得時間長了,甘曉顰和盧家儀說起這事來,漸漸像是在單純地鬥嘴,隻比誰能壓過誰。早已沒有了最開始時盧家儀的沉默、痛心、追悔,甘曉顰的傷心、痛苦、絕望了。兩個人邊吵,還能馬不停蹄地做各自的事情:甘曉顰抓把黃豆泡起來,為明早的豆漿做準備。將兒子早上吃的香腸從冰凍層裏拿到冷凍層裏,好煎起來方便。時不時地,還伸出頭看一眼電視,不是正在看韓劇嗎?
盧家儀呢,則對著電腦鬥地主,還不忘鍵盤敲得飛快,見縫插針跟牌友貧那麼一兩句。
甘曉顰比盧家儀小一歲,大學一畢業,兩人就結了婚。婚後第二年生兒子,在同齡人中,屬早婚早育,現在兒子都九歲了。兩年前突然咳嗽哮喘,四處查醫,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吃了不少藥,沒見一點好轉,甘曉顰唯一的收獲就是知道了很多醫學名詞。有天正上著課呢,兒子病犯了,要不是老師送醫院及時,命就沒了。從那以後,甘曉顰嚇壞了,整天價腦子裏全是兒子的病,上著班,睡著覺,都會心驚肉跳,突然就感覺大難臨頭了。
那段時間,甘曉顰所在的旅遊公司,被各種私人公司衝擊得正苟延殘喘,工資都發不出來。越是蕭條,人性越是險惡。領導做垂死前的掙紮,竟比之前所有時候,都更囂張凶悍。
萬惡的盧家儀,偏偏這時出了軌。對方是個80後,用甘曉顰的話說,就是一副青春無敵的小三兒樣,以為泡個中年男人,就有了內涵。豈不知這些個中年男人,每日為生存戰戰兢兢、有賊心沒賊膽,吃吃女同事的豆腐,就像過節。
她還不是橫空掉下的大餡餅?
甘曉顰頓時內外交困,工作頻頻出現差錯。正好有人告訴她,兒子這病,用中醫治可能比較好,還推薦了一個廣州的女中醫,讓她去看。她聯係了大學時的同窗好友,讓她幫她在廣州那邊租個房子,要帶兒子去治病。半年的假,單位裏怎麼都請不出來,盧家儀又是滿嘴謊言,拿兒子拿家都不當回事,千頭線萬根針,說不清理還亂,一氣之下,腳一跺,臉一抹,甘曉顰辭了職。
帶著兒子坐上去廣州的火車,笛聲鳴起,車輪滾動,望著窗外遠處的風景,甘曉顰陡然豪情萬丈。有什麼呀,誰離了誰不能活?天下多少單身母親,她就不信自己帶不好兒子!
可是廣州的治療卻並不盡如人意。女醫生張嘴中醫光榮,閉嘴中醫偉大,要先將曾經西醫治過的痕跡全部抹殺後,才能開始她的治療。
抹殺痕跡,就用了三個月。房子租的是最簡陋的民居,一室一衛一廚,房間裏放了床,就不能有沙發,放了桌子,就不能有椅子,每月八百五十元,治療一個周期,二十天,中醫,說是不貴,也要一千大洋。甘曉顰已經沒了工作,心裏還憋著口氣要做勇敢的單親媽媽呢,一個月沒下來,她就蔫了。
幸好盧家儀對兒子還算盡心,隻要甘曉顰開口,錢就源源不斷地彙過來。每天晚上,還要給兒子打電話,又是鼓勵,又是口頭許諾嘉獎方式。相比甘曉顰整天的愁眉苦臉,兒子脫口而出一句沒有良心的話:“爸爸比媽媽好!”
為這句話,甘曉顰差點沒哭死過去。
她想,她這可是為了兒子,獻了青春和事業的呀——早早結婚,早早生了他,從此柴米油鹽,起早貪黑。同齡女友還在享受被人追求的樂趣,還可以晚上K歌白天喝茶的,她卻就此去了另一個黑暗的世界。雖然工作沒什麼意思,做得再好,可能也不敢翻出“事業”這個詞來,但那可是她社會地位的象征呀。她連社會地位都不要了,兒子還這麼說她!
人窮誌短,篤定的離婚念頭,就這麼著,打起了退堂鼓。
小半年過去了,感到中醫並沒有傳說中那麼神奇後,甘曉顰買了一堆中醫的書,還有一大堆藥,帶著兒子回家了。從廣州站坐上火車,她已心力交瘁,望著窗外灰白的月台和遠處隱隱的風景,再也沒有離開家時的豪情壯誌了。
千頭萬緒,她隻想做兩件事:一、好好睡一覺。二、好好吃一頓。
勞頓之中,她連盧家儀和那個小三兒的事,想都沒有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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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果然是。就在甘曉顰萬念俱灰、進退兩難的時候,她突然發現,盧家儀雖然拈花惹草,背叛了她,但是,他尚有嚴重的軟肋捏在她的手裏!那就是,比起她來,他可比她害怕離婚多了!
人有所畏懼,就好管理了。這可是她讀大學時管理課程講過的內容呀。管理學是什麼,說穿了無非就是利用人的恐懼心理嘛!既然盧家儀害怕離婚,那她不就可以以此為鞭,時不時地衝他揮舞兩下了?
她的人生和未來,也就可以有保障了嘛!
從此,甘曉顰一不高興,就拿盧家儀的醜事說事。最開始,可以說是一種策略,她自己在心裏也還是有一個尺度或底線,比方吃飯時不說,睡覺前不說,一三五說了,二四六就不說了。又比如兒子在家時不說,盧家儀心情不好時不說。可時間漸長,甘曉顰整日又悶在家裏做家庭婦女,心情漸漸一日比一日糟糕,沒人時都想對著牆撒潑發泄,何況手下有這麼一個現成的替死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