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
北伐戰爭中叱吒風雲的虎將,“中國鐵軍”第四軍的創立者,指揮官,××總司令,陸軍上將――從這些聲威,經曆和職位,我很奇妙地聯想到一位張桓侯式的豹額虯髯的將軍,可是,當他出現在我們的前麵,殷勤而熱烈地握著手的時候,他卻是一個身材和我們差仿,具有一雙善良而常常帶著笑的眼睛的智識階級。這意外的印象,正和我第一次遇見葉挺先生的時候一樣,十年前,當他的名字和賀龍先生聯在一起而轉戰贛粵的當時,說起他的名字也可以嚇止一個啼哭的嬰兒,可是,一個月之前遇見了他,我覺得,他還是一個好像剛從大學畢業,天真好動,而又多少的帶著些羞態的青年。
我這樣寫,並不想將張向華先生描寫成一個溫文的“儒將”,恰恰相反,我明白地看出,在他那結實的身體裏麵,包藏著無限的精力!在他那緊張的眉宇中間,洋溢著異樣的悍!
和士兵們完全一樣的草綠色的布質軍服,平頂頭,大約有個把禮拜不曾修剃過的口須,假使要找出一點和士兵們不同的記號,那恐怕隻有刻在藍琺琅質徽章中間的一個阿拉伯式的1字。
他辦公的地方倒像一間整潔而簡單的書房,兩尺闊的小行軍床,寫字桌,書架,窗明幾淨,這都不像一個總司令部。隻是四周的牆上,卻貼滿了壁畫一般大小的輿圖。紅的藍的鉛筆這兒那兒的畫著許多我們看不懂的標記,對著這些樹葉紋絡一般細微的地圖,看著在我們談話中間間斷地進來請示的軍佐,我總意識到這間我們對坐著的房間,正就是指揮著×多萬健兒在和我們的民族敵人作戰的中樞!
在這房間裏,除主人之外,是郭沫若先生、壽昌兄和我。
壽昌代表我們對於他的為國宣勞表示了敬意,而希望他發表一點對於抗戰的感想的時候,他笑著說:
“不,不,我不會講話,我不能發表談話,打仗才開始,打完了再說,打完了再說!”
最後的一句,除出謙虛之外,我感覺到一種虹一般的氣焰,鐵一般的決心!
“我知道我的長處和缺點,”他說:“提一師之眾,衝鋒陷陣,我可以做,可是對於戰局全般的估斷,和政治上的問題,正是我的弱點!軍人,不懂政治就是時代落伍!”在他多細紋的眼稍,堆著溫文的笑。
“你不是落伍,是超過時代!”沫若說。
可是間不容發地他接著說:
“過猶不及,超時代和落伍一樣”。這對話犀利而又幽默,大家笑了。
對於華北戰事,他一點也不悲觀,從他偶爾流露出來的一些簡單而辛辣的對話,使我認識了張向華不像他自謙一樣地單是一個隻能衝鋒陷陣的將軍。
是天高氣朗的秋天:透過窗,可以看見蔚藍色的天,黃褐色的野,農婦悠閑地在阡陌間走,小羊在遠遠的地平線上顯出了很鮮明的幾顆白點,沒有飛機,沒有炮響,也看不出戰時的情景。但是望著這“和平”的圖畫,一個鉛一般重的意念壓住了我的心頭。
“這兒有漢奸活動嗎?”我問。
“豈止有,很多!”他回答,“殺不完,殺也不是好辦法!”據說,當漢奸的沒有一個年壯力強的男子,不是蹺腳,駝背,啞巴,六十幾歲的殘廢,就是十五六歲的兒童,他們沒有智識,當然也不知道這種行為客觀地會有什麼作用。
“殘廢老朽,隻要證據確鑿,就處決了這些人,對於國家民族不會再有好處,可是十四五歲的孩子……”他斂了笑容,“可以殺嗎?我隻能將他們關了起來……”
一抹憐憫的表情從他臉上掠過,我們這位叱吒三軍,威懾敵膽的將軍,在這兒竟是一位藹然的仁者!
留了飯,領略了他不辭鬥酒的豪情,到上海的聯絡車快要開了,我們一起走出了司令部,沿途的老百姓,兵士,壯丁,都帶著微笑望著他,不像對一個指揮十萬人的將軍,而像對一個親愛的家長,保護者。
“這樣平靜,敵人會放棄他攻浦東的企圖嗎?”我們問。他搖了搖頭,“不會,不過來攻,他們會有什麼好處?第一他們怕死,不敢登岸,退一萬步說,登了岸,依舊像江左一樣的持久的陣地戰,試問他準備犧牲多少人,才能突破我們的封鎖線?”
是斬釘,是截鐵,我們謹將這鐵一般的自信,轉告給後方的朋友。
汽車在敵機轟炸過的彈穴間縫著,已經近上海了。
(原載於《救亡日報》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