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向華是張發奎的號,他是我們北伐時代的老朋友。他現在是在浦東指揮著滬浙區的前線的軍事。
我從日本回國不久,他曾由嘉興來看過我一次,並約我去遊南湖,憑眺那兒的煙雨樓:因為他的“蘇浙邊區綏靖公署”,是設在南湖邊上的。
十二號的清晨,是虹橋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我也曾如約去訪問過他一次,和他兩人坐著摩托小艇在南湖裏遊了半天,在煙雨樓頭也喝了一會茶,據說,嘉興頗有點像意大利的威尼斯,隻是肮髒一點。就在那一天,日本有十三隻兵艦開往杭州,又折回上海:有兩隻飛機飛到嘉興上空偵察。這是我們在吃中飯時所得到的報告。
向華曾對我說:南方的戰事早遲是會發動的,發動了便立刻打發汽車來迎接。
我在嘉興隻住了半天,當晚乘夜車到杭州去看了我的妹子,第二天一早便趕回了上海。但誰也沒有想到,火車開到西站便已不能前進了。北站已經戒嚴,往北站去迎接我的人,都撲了一個空。在飛機炸彈下的生活,居然過了十天,今天二十四號,向華打發來接我的汽車果然也就來了。
我坐了汽車,跑到了黃浦江邊。上海各界抗敵後援會有一批人要到前線去慰勞,便和他們一同渡行,到了向華的駐紮的地方。
十日不見,向華似乎更加煥發了。他很慷慨地和慰勞隊諸人握手言歡,我也傾聞了他的美論。
據他說:日本兵真是怕死,單在蘇浙區內所打下的日本飛機,便有十五架。飛機師凡是遭了生擒的,見了我們,立即便叩頭請饒命,說願意投降做中國人。飛機師身上都穿得有所謂“千人針”的衣裳。
這“千人針”的縫紉,是我所曾目睹過的。日本每每遇有戰事,便有好些婦女,拿著布匹和針線,巡行街頭,請求過路的人每人縫上一針。這密密地縫就了的布,便送到軍部去,作為前敵將士的避彈的衣裳。那東西真正能夠避彈嗎?是有點出於迷信的。
向華又說:日本兵真是怕死,凡是在浦東上岸的兵,一遇著我們追擊,便四處逃跑;你東打,他西逃,你西打,他東逃,結果是逃得快一點的都逃回軍艦去了。現在浦東岸上已經沒有一個敵兵。
慰問隊的人有的問向華,究竟需要什麼東西,凡是有什麼需要都請告訴他們,他們便立即備來。向華說:我需要日本兵拿來給我打,請你們多多給我備來。
這說辭真是機敏,說得大家都發出大笑。
向華最得意的是他所指揮的炮隊,炮火真是準確,凡是浦東沿岸的日本人的碼頭堆棧,全部打得精光。前幾晚上我們由外灘遙望浦東,見四處都起著猛烈的大火。便是這些地方的堆棧火葬了。
三四十年的經營,一旦化為灰爐,日本的資本家中,據聞有因此而自殺的,但這怪得誰呢?縱容軍人,使他們跋涉飛揚,橫暴無恥的,不正是日本資本家嗎?自己養的猛犬發了狂,回頭被它咬了一口,這正是作孽自受。
向華很得意,他說,雖然敵人不夠他殺,但有敵人的產業夠他們的炮轟,他是死而無憾的。
慰勞隊的人先走了一步,我和向華又暢談了一回,隨後也就登上了歸路。
(原載於《早報》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