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仰慈
這是意外,我得知了一個緊張,危險,悲壯,同時又令人感覺得無限興奮的故事。這樣有意思的故事,在中國民族抗戰史上誠然是不可多得的。“還是一個奇跡啊!”歸途上,我不禁再反複地這麼想。
南京失陷那一天,城裏還留著不少守軍,四麵全被日軍包圍了,於是他們不能不拚著性命,殺出重圍,結果據說被守軍達到目的,安全地渡過長江,退往江北。當時,各地方的報紙都這麼說,我們自然也深信不疑。誰知我在香港見到了那位親身經曆這場惡戰,曆盡許多艱苦才從日軍包圍之下逃出來的軍長――葉肇將軍,知道最後一批人退出南京,並不那麼簡單,也不那麼“安全”,大多數的士兵與長官,都在人的炮火下悲壯地犧牲了,能夠“安全”生還的不到十分之一。當時報紙上所載的新聞,恐怕並非真是最後撤退的那一批人,那一批為國家民族爭最後一息生存的幾千個壯士!
在一間布置得相當精致的房間裏,我同幾個朋友會見了這位最後退出南京的惟一高級將領――葉肇將軍。他是桂軍方麵的一員勇將,這次到香港又到廣州,他自己也有點不相信。
“在不多天前,我哪裏想得到今天還能好好地活在世上,準備再和敵人拚命啊!”
他不禁又驚又喜地對著訪問他的人說。
葉將軍是個年紀不老,但是頭發已經斑白了的人,從他言談的樸質和舉止的文雅上看過去,真不相信他是一個調兵遣將,身經百戰的“赳赳武夫”。我們集居在一間屋子裏,一邊抽煙,一邊就聽他講述退出南京的曲折故事,一邊又提心吊膽地不時為他出冷汗。
據葉將軍說,在南京未被日軍包圍之前,他就帶三千個弟兄,駐守湯山防線,這條防線足足有四十多裏長,三千個兵士,實在不夠分配,再加上日軍的炮火非常猛烈,飛機又轟炸得日夜不停,這樣單薄的兵力,實在抵擋不住日軍的進攻,不論白天或晚上,常常有下級軍官跑來對他說:
“軍長,我們的兵力太單薄了,實在守不住戰壕了啊!”
其實葉將軍何嚐不曉得自己力量單薄呢!但是他知道力量單薄也得拚,敵人要占領南京,總得向他們討回一筆相當的代價,莊嚴的首都,難道可以白白給人占領嗎?何況上級的命令又是那麼嚴厲,要他們對於哪一據點,必須死守到某日某時,哪一個山峰,死守到某日某時,在這樣重要的命令下,葉將軍明知力量太單薄,也是無可奈何,所以隻能這樣回答他的部下:
“你們率領著弟兄們拚命去好了,弟兄們犧牲完了,我姓葉的不死,就算沒有人格!”
這樣,他的部下都很興奮很勇敢地樂於就死,往往一兩團人從壕裏退下來,隻剩一兩個連排長,七八個弟兄。
十二月十日(1937年),葉肇將軍率領他的部下,退到城裏去休息,但到十二日的下午兩點鍾,雨花台被日軍占領了。這時對南京城不啻是個致命的打擊,縱然想死守也無從守起了。就在這時候,唐生智將軍接到命令,要死守南京的隊伍完全撤退,葉將軍接到唐的命令,已經是當天下午五點鍾,他便立即召集他的部下開會,最後決定:以團為單位,不管如何困難,也要突破重圍,各走各的路,到安徽某地集合。
會議散了,天空已經黑暗得可怕,猛烈的北風在空中怒吼,刮到身上來像刀割一樣疼痛。整個的南京,已沉沒在黑暗的深淵裏。因為葉將軍是軍長,是他們的最高將領,所以他不能不親自率領一團人先打頭陣。他們撤除了城門口的障礙物,在黑暗裏衝出太平門,走不多遠,就和敵人猛烈地接觸了。葉將軍一邊指揮戰爭,一邊率領一批人馬繼續前進,想不到前麵路上橫滿了炮車,是日軍用來堵塞他們去路的。葉將軍一轉瞬間,就第一個翻上炮車,爬了過去,於是跟在後麵的士兵,也一個一個爬過車去。但是,受了這麼一個阻礙,一團人死的死,傷的傷,被打散的打散,葉將軍自己,也跌傷了左足。跟在他背後的弟兄,數數不滿二十個,而且一半還是受傷的。然而,在這時候除了忍著一切創痛拚命向前還有什麼辦法呢?所以他們依舊曲曲折折朝前跑,走了好一陣,才到湯山附近的空山。這時候,天上已經發白,凜冽的北風,刮得更緊。
不消說,他們的周圍已經全是日軍的世界,天一亮,就難免被日軍發現,那時候才無法對付了。於是葉將軍便帶領十多個弟兄,在山下找一個有茅屋的小土坑躲下,看看空山頂上已有日軍,他便叫弟兄們伏在坑底,自己冒險爬出來走到對麵那座山上,看看有沒有可以掩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