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鑒於宋和齊改革東晉政治的失敗,
梁武帝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
但他複興國學、以德治國和推崇佛教的結果,
卻是造成了更為可悲的悲劇。
短命鬼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南朝,那就隻有四個字:乏善可陳。短短的一百六十九年間,居然換了四個朝代。其中年頭最長的是劉宋,六十年。其次是南梁,五十六年。再次是陳,三十三年。最短是南齊,二十四年。
宋、齊、梁、陳,都是短命鬼。
王朝短命,皇帝亦然。在位時間最短的一個,居然隻有一年。此外,在位兩年、四年和八年的各三個,三年的七個,五年和六年的各一個。超過十年的隻有五個,其中十二年的兩個,十五年的一個。[1]
那麼,在位時間長的又如何?
也不怎麼樣。梁武帝蕭衍四十八年,宋文帝劉義隆三十年,在位時間都不短。但,梁武帝困死宮中,劉義隆則被自己的兒子謀殺。實際上南朝二十四帝,至少有十三個死於非命,凶手則從太子、宗室、權臣,到侍從、禁衛軍、叛亂者、外敵和新皇帝,形形色色不一而足。[2]
這很值得琢磨。
當然,宋、齊、梁、陳的情況也不盡相同。劉宋皇帝共八個,不得好死的竟有五個;南齊皇帝七個,死於非命的有四個,都超過半數。最慘的是南梁,四個皇帝全都不能壽終正寢。而且,這三個朝代被殺的皇帝,竟有六個是未成年人,其中年齡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隻有十三歲。[3]
情況最好的是陳。包括亡國之君陳叔寶,也都沒有被謀殺,他甚至活到了隋煬帝遷都洛陽那年。不過,陳朝五帝中仍有一個是被廢掉的,而且,被廢一年半以後就神秘地去世,年齡隻有十九歲,難道不可疑嗎?[4]
更何況,陳實在不好意思再叫做朝。當他們接受禪讓建國時,南梁的國土已經大麵積淪喪,陳朝也隻能龜縮在東南一隅等著隋來滅亡,盡管他們曾經也想振作一番。可惜,無可奈何花落去,好景不再來。
其實宋、齊、梁、陳的開國皇帝都是有為之君,也都開創過新氣象,因此宋有元嘉之治,齊有永明之治,梁有天監之治。但無一例外,緊接著都是大亂,然後則是亡國。一部南朝史,幾乎就是治亂循環史。
這就與北魏大不相同。
北魏也亂,十四個皇帝有九個非正常死亡。但北魏動亂的結果是前進,是由蠻夷之邦變成了中華帝國。南朝卻早就喪失了中華帝國的意識和氣度,更沒有東晉那樣中央政府的名分,隻不過龐大的諸侯王國而已。[5]
結果是什麼呢?
是就連漢化了的胡人也看他們不起。在北魏的官方史書中,東晉是被稱為“僭晉”的,劉宋、南齊和南梁則被稱為“島夷”。也就是說,晉代表華夏正宗不成問題,隻不過東晉政權的合法性可疑。之後的南朝則連冒充中華的資格都沒有,隻能算作蠻夷,還是小蠻夷。[6]
這可真是莫大的諷刺。
於是我們要問:南朝的存在也有曆史意義和文化價值嗎?如果有,又是什麼呢?
充當中華文明的試驗田。
實際上,一向被許多人忽視的南北朝恰恰是中華曆史的一個轉折點。北方和南方都在進行各種探索和實驗,隻不過北方更多地提供了成功經驗,南方卻在試錯。然而試錯同樣是有意義的。事實上,正是由於有北方的經驗和南方的教訓,後來的隋唐才能實現大變革。
在曆史問題上,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那麼,南朝的實驗又是什麼?
改革東晉的政治。
我們知道,東晉的政權是士族的,政治是門閥的。然而南朝的開國之君宋武帝劉裕、齊高帝蕭道成、梁武帝蕭衍和陳武帝陳霸先,卻都是寒門素族和行伍出身。這就跟晉武帝以儒生和名士自居大相徑庭,也必然導致政權內部士族與庶族、文官政府與軍人政權的矛盾。
南朝之亂,主要原因在這裏。
問題是,士族的政權,為什麼會落到軍人手裏?
因為士族越來越懶惰和無能。按照門閥製度,那些名門望族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和免稅的特權,法律和製度保證了他們可以不勞而獲。因此,這些家夥從小就錦衣玉食遊手好閑,隻知道峨冠博帶高談闊論,或者塗脂抹粉顧影自憐,地地道道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這是一些寄生蟲。
寄生蟲是不會有上進心和創造力的,也不會有責任感和使命感。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們甚至把官職分成了清濁兩種。隻不過,清官的意思不是清廉,而是清閑。因此與“清官”相對應的也不是“貪官”,而是“濁官”。
濁官的職責是處理具體事務,比如稅收和訴訟。這些俗務煩雜、瑣碎而勞碌,寄生蟲們根本就不願意去做。久而久之,他們就變成這樣: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陣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7]
這是一群窩囊廢。
窩囊廢和寄生蟲,能保家衛國嗎?不能。能安邦定國嗎?也不能。能從蠻族手裏收複中原嗎?更不能。
於是,寒門素族有了機會。
機會是名門望族讓出來的,尤其是既辛苦又有危險的軍職。這就給了底層平民一個進身之階,宋的開國皇帝劉裕則正好抓住了機會和機遇。而且自從劉裕成功,寒門子弟便形成了一個共識:要想出人頭地,就去當兵。
南朝都是軍政府,並不奇怪。
不過劉裕能夠成功,又與東晉的國情有關。東晉其實是沒有中央軍的,事實上也不可能有。琅邪王司馬睿建立的政權是一個流亡政府,哪能真以中央的名義一統江山號令天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一卷《魏晉風度》)?
舉足輕重的,是北府和西府。
北府和西府都是軍事集團,組成部分主要是躲避戰亂的南下流民,性質則介於官軍和民兵之間。由於駐軍地點分別在東晉首都建康以北和以西,所以叫北府和西府,也叫徐州北府和豫州西府(或荊州西府)。[8]
劉裕改朝換代,依靠的就是北府。
這也並不奇怪。事實上,兩府統帥雖然名義上都是朝廷命官,手下的兵丁和將領卻由自己招募。因此,統帥如果對王朝忠心耿耿,他們就是東晉國軍,比如淝水之戰時謝玄指揮的北府兵。相反,如果統帥別有用心,他掌握的武裝力量就不會被用來保衛王室,而是顛覆政權了。
桓溫指揮的西府兵,就是這樣。
因此,東晉王室和朝廷對兩府充滿糾結。他們既希望有人為自己平息內亂抵禦外敵,又害怕後者一旦成功便尾大不掉。這些家夥的如意算盤是:兩府不用帝國勞心費力養兵千日,卻能完全服從中央指揮馳騁沙場,還不至於因為做大做強而危及王朝和政權的穩定。
可惜天底下從來就沒有這麼便宜的好事。機關算盡的結果,是收複中原的機會一次又一次地喪失,篡位奪權的事情則一次又一次地發生。隻不過前幾次功敗垂成,劉裕則成功了。他不但終結了東晉,也終結了士族。
那就來看劉裕。
時勢不再造英雄
劉裕的崛起,是因為孫恩之亂。
這樣的內亂在東晉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之前已有王敦之亂(322)、蘇峻之亂(327),之後則有桓玄之亂(402)、盧循之亂(410)。亂世出英雄。北府的先驅郗鑒軍團,西府的前身陶侃部隊,就是在平定蘇峻之亂時脫穎而出,使自己成為影響曆史之力量的。
現在輪到劉裕。
公元399年,也就是北魏國王拓跋珪遷都平城並且稱帝的第二年,孫恩之亂起。孫恩號稱道教徒,其實是邪教組織和恐怖組織頭目。在他的蠱惑和挾持下,數萬民眾傾家破產拋妻別子,甚至殺死被認為是累贅的嬰兒,跟著他攻城略地殺人放火,一時間竟風起雲湧。[9]
東晉政權的腐朽,世家子弟的無能,則在這場動亂中暴露無遺。孫恩起事時,會稽郡長官王凝之(王羲之次子)既不出兵也不防備,天天在密室裏祈禱,還宣稱請到了鬼兵數萬把守要津。結果如何呢?城破被殺。[10]
難怪他的妻子謝道韞,死都看不起他。[11]
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是北府,扭轉戰局的則是劉裕。盡管當時他隻是北府小小的參軍,卻讓貌似強大的孫恩一再潰敗終至滅亡。這說明孫恩的邪教組織不過烏合之眾,更說明東晉政權已病入膏肓。他們能躲過一劫,靠的竟是這位出身寒門的下級軍官,堪稱命懸一線。
然而東晉的無可救藥卻一再顯示出來。實際上,孫恩之亂斷斷續續地拖延了兩年多時間,並未居安的執政者卻竟然毫不思危,反倒一如既往地驕奢淫逸。這些家夥除了勾心鬥角,便是紙醉金迷,簡直就是自取滅亡。
結果,孫恩還沒死,桓玄就來了。
桓玄是桓溫的小兒子,而桓溫原本是要篡晉的,隻是由於謝安等人的阻撓未能得逞,這一遺願便隻好由桓玄來完成(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一卷《魏晉風度》)。桓玄名為西府督帥,坐鎮荊州,卻其實占有了晉的三分之二。他與朝廷翻臉,皇室能夠指望的就隻有北府。
北府卻倒向了桓玄。
倒戈是有原因的。之前,北府的督帥曆來都由門閥士族擔任,這時卻已經換成行伍出身的劉牢之。劉牢之一生戎馬為國馳驅,功勳顯赫卻並無政治頭腦。當時,劉裕等人都極力反對勾結桓玄,劉牢之卻大發脾氣說:消滅桓玄易如反掌,但之後朝廷那幫家夥還容得下我嗎?
原來,他更害怕功高震主。
這就是糊塗了。實際上當時的情況,是桓玄來勢洶洶卻沒有名分,晉室正當防衛又力量不足,因此雙方都要借重北府軍,拉攏劉牢之。劉牢之如果有政治遠見,曆史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惜他沒有。[12]
看來,士族固然腐朽,武夫也未必中用。
收降了北府的桓玄卻如虎添翼。他順順當當地接管了東晉朝廷,消滅政敵之後又要解除劉牢之的兵權。始料未及的劉牢之驚慌失措,決定前往廣陵(今江蘇揚州)起兵討伐桓玄,問劉裕願不願意一起去。
劉裕斷然拒絕。
已經在戰亂中成長起來的劉裕直言相告:將軍以勁旅數萬望風而降,桓玄以新得之誌威震天下,人心都已離開將軍到桓玄那裏去了,請問將軍還到得了廣陵嗎?劉裕無法再追隨將軍,隻能回京口(今江蘇鎮江)去。[13]
京口是北府的大本營。
當然,隻有一江之隔的廣陵也是北府的根據地,可惜卻是老根據地。當年北府從那裏移鎮京口,就因為京口與建康並無大江阻隔,又能與廣陵隔岸呼應。也就是說,劉裕要回的京口比牢之要去的廣陵離桓玄更近,他們一個是迎難而上,另一個卻其實是逃之夭夭。[14]
兩種選擇,高下立判。
劉牢之卻不死心,又召集手下將領開會,沒想到將領們一哄而散。眾叛親離的劉牢之隻好北上,但剛剛離開建康就嚇得自縊身亡,後來還被桓玄開棺戮屍。他的兒子則連哭喪都來不及,北上投降了鮮卑人的南燕。[15]
追隨劉裕的是何無忌。
何無忌是劉牢之的外甥,也是劉裕的老朋友。牢之與劉裕分道揚鑣,無忌左右為難。劉裕則態度明朗地對他說:跟我一起去京口吧!桓玄如果是忠臣,你我就共同輔佐他;不然,就幹掉他![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