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假畫的人有一個心理,就一個字"像",隻要像就可以了,但在假畫裏一個畫家的全貌不可能都反映出來。
遼寧省博物館藏的一件標為宋代何浩畫的手卷《萬壑秋濤圖》,我們知道宋代有一個何浩,明代也有一個何浩,宋代人寫字、畫畫,它的時代風格與明代是不一樣的,寫款的款式和明代也是不一樣的。在我們鑒定這件東西時,怎麼看怎麼是明代中期江夏派,與宋代的何浩在氣質、款式、畫風、寫法上都不一樣。正看的時候,在這幅畫的壓腳上有一方圖章,叫"五羊東溟之書",五羊指的是廣州,東溟就是廣東,而明代的何浩恰是廣東人,再一查廣東的書,這是廣東的何浩,這一方圖章證明就是廣東的何浩,和宋代的何浩一點關係也沒有,趕緊改過來。這就叫鑒定,你改是要有依據的。這是著名書畫鑒定家劉九庵先生的講述,對我們都有很深的啟示。
關於實踐,我還想講一下,在古玩行有一個詞叫"撿漏",但關鍵是看你怎麼"撿"。我這一輩子就"撿"了不少,很多都入藏了天津博物館。我講一個故事,"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工廠,我到那搞接收,幹了一天之後,晚上找個地方方便方便,農村的廁所周圍插的都是秫秸稈,在秫秸稈縫隙插著一個小卷,很小。這就是職業性的條件反射,用他們的話來說,這老頭有神經病,的確還真是有點病。抽出這個卷,打開一看,竟是六朝寫經《大方廣佛華嚴經》,再一看每個字像小指甲蓋大小。回去以後,我給它定為六朝時期的六十華嚴本,這件東西一直到現在都特別珍貴,類似的東西在"文化大革命"時撿得挺多的。現在關鍵就是你看見了這件東西,你認識不認識。
天津電視台"藝品藏拍"組織天津市的集體大鑒定,都是一些市民找我看,有一個女同誌從書包裏拿出來一個木頭夾子讓我看,是清代劉石庵的作品,我給她估了六萬。就是說這些東西在你們不注意的情況下,有很多是寶貝。我講這個的言外之意,是你們看到這些東西以後,不要輕易把它如何如何,看一件東西不是一時就能看好、看懂的,需要多方印證,需要你自己悟。不悟,很多道理你不明白。比如說,元代有倪雲林,他晚年的時候畫山水都是平原景,枯幹,是文人畫。曆史書上說,他沒有離開五代南唐畫家董源、巨然的風格,你拿董、巨的東西和他對號,對不上。你認為他不像董巨,不對,它裏麵有一個空間,空間裏麵是怎麼變的,你必須得見東西,你不見東西,不知道空間裏麵包括哪些東西,看一件東西就看不懂。再有一點,我們常說誰的字是寫誰的,寫顏的,寫歐的等等,但是寫顏的,這裏麵有一個問題,寫顏的很多,但沒有一樣的。這裏麵就值得琢磨,天津市寫顏的也不少,比如華世奎也是寫顏的,這裏麵琢磨什麼呐?顏魯公活了七十七,它給我們留下來的碑帖很多,是顏魯公在不同的年齡段裏寫出來的,字也不是一個麵貌。寫顏魯公,要認清是寫的哪個年齡段的顏魯公。明代的董其昌基本上是寫顏的,他是寫的經味顏魯公。
時尚在變,書畫本身也在變,在變的過程中都有時代的烙印。因此,在鑒定以前你對書畫作品要了解,查一查書,看看這個人的生平。有些古書裏對很多的東西隻是點到為止,比如齊白石、齊璜,字白石,後以字行。什麼叫以字行?問題的關鍵他多大歲數開始以字行,五十七八以後。五十七八以前,他寫的字以齊璜落款為多,但是不能說五十七八以後沒有齊璜款的。反過來說,他五十七八以前有沒有白石款,也有,隻不過是數量的問題。很多的畫家不是一個名字,這些你都得知道。對於畫家的生活往往在他的畫裏要有所表現,比如齊白石,他會刻圖章,他有一方圖章叫"悔烏堂",經常在他的畫上看到這個圖章,為什麼叫"悔烏堂"?因為他母親過世的時候,他沒有在老人的身邊盡孝,死了以後家裏人給他來信,他自己總後悔,後悔不如一隻烏鴉,烏鴉還有反哺之心。老百姓有一句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到,齊白石從七十二直接就蹦到七十四了。但齊白石七十三畫的畫就是假的嗎?不一定。到了八十四,他八十三了,直接來個八十五,你要看到了這個以後,你怎麼看,你不能說它是假畫,絕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不了解齊白石的這些情況和裏麵的故事,也就不一定看得懂齊白石,這是從現象來看齊白石。
張大千的山水也是這樣,他的一生對石濤、石溪、漸江、八大這四個和尚的畫風基礎打的是最牢固的。在張大千一生裏,他的故事也挺多。也就是說哪個時期有他哪個時期的作品,隨著時間的不同,在他的作品裏麵都要有所表現。
書畫鑒定既有形式邏輯,也有推理。推理怎麼推,這個人的生卒(哪年生,哪年死),如果不熟悉,這個理是推不出來的。這是科學。我在美國看到一件董其昌的作品,寫的是《琵琶行》,上麵有項子京的收藏,項子京是明代的大收藏家。曆史上的這些大收藏家在繪畫上打上他的圖章,對後人鑒定這些東西起了很好的作用。美國人問我,你展過來展過去,有什麼疑問嗎?我說,沒有。他們說北京的專家看了好幾次了,沒有提出問題。我說,對。她問我的時候,我正算著,算項子京和董其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最後,我算出來了。我說項子京的圖章是後打的。美國人吃驚了,他們認為我說的不對。我和他們擺道理,項子京是明朝嘉靖四年生人,萬曆十八年死的,活了六十六歲。董其昌是嘉靖三十四年生人,他們相差三十歲。董其昌的成功是在項子京家裏學的,晚年為項子京家裏服務。項子京死了以後,他的墓誌是董其昌撰文、書寫的。這件《琵琶行》是董其昌七十二歲寫的,而項子京去世的時候,董其昌才三十六歲,所以,項子京在世的時候沒見過這件東西,你說對不對。他們說,對呀。他們說沒有想到。所以說,有項子京的收藏印就是真的,不一定對,有項子京的圖章有時也是假的,為什麼?圖章是後蓋上去的。在書畫鑒定方麵有很多這樣的問題,這是必須注意的一個方麵。
還有很多人拿天津畫家的作品讓我看,旁邊寫著徐邦達鑒定,可是徐先生根本不看這些。繪畫上的題跋,你可以相信它,也可以不相信它,問題的關鍵是他在上麵題什麼。看題跋是真話、是假話或者說還是廢話。為什麼上麵還有廢話?有廢話。在什麼情況下題廢話,關係不錯,又是朋友,於是題些不疼不癢的話。就是說你們看到這些畫以後,要看人家題的是什麼。曆代的收藏家他們的眼光也不一樣,有的人收藏宋元,他的準確度比較高。有的人收藏書法,他的眼睛比較好。也有的人收藏明清的,也有人收藏對聯,等等。他不是所有的都懂,他們是各有所偏。不要寄托在邊跋上,誰誰看了就是真的。我們現在見得最多的字對大部分都是清代的,能不能說明朝沒有對子?這話雖然有點絕對,實際上明代大概還真沒有對子,我這六十多年沒有見過。有一天對子來了,是董其昌的,一看是真的,有人問我了,你不是說沒有對子嗎,我說對呀,我隻給你說了一,沒有給你說二,這二是什麼呢?因為在明代萬曆一直到崇禎,在這個階段興了一陣對口詞,他把這些字一個一個都拆下來,連結成一副對子,實際是聯,他把它縮了,換句白話說是改製,改製的不等於明代有對子。所以到現在,關於形製上也有一個時代特征。如唐朝的紈扇、團扇,宋朝的紈扇、團扇,元朝也有,沒有折扇,有也是朝鮮進貢的。明代一直到清初,順、康、雍、乾沒有團扇,至道、鹹、同、光、宣團扇又有了,這是形製問題。
再說題款。畫畫的人題款的時代特征也是非常明顯的,唐、宋、元、明代的早期,是平頭款。清代就是抬頭款了,寫對方是高出一頭來,表示尊重,這路的款式隻能在清朝。
關於文人畫。文人畫一般來說是不容易達到的,像天津的梁琦,標準的文人畫,他的畫畫出來以後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畫要是到了這種水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般的畫家要是達到這種水平太難了,尤其在藝術上。再如李可染的畫,你不要看它一片黑,要看它裏麵畫龍點睛的東西,這種意境就出來了。詩和畫融在一起了,有它的可讀性,看完一遍又一遍,當你領會到了,那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是從另外的角度來看他的作品,文人畫就有這種魅力。
而看假的有什麼道理,第一不夠靜,第二不夠雅,第三不夠文,所以說是假的,幾十年來,我就按照我的規律,從事書畫鑒定事業,並一步步走到今天。
後記
接受為天津市幾位現任國家鑒定委員會委員編書的任務後,我們即組織天津文博院研究部人員確定以"口述史"的方法,著手按照"口述史"的規範,擬訂訪談內容,與專家達成共識,然後展開訪談一一錄音記錄一一形成文字一一後期整理,並將主動性與互動性寓於其中,以期達到最佳效果。初稿完成後,我們交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總編輯陳益民先生審閱。他從專業的角度提出了係統的修改意見。
經過近兩年的努力,天津國家級文物鑒定專家口述叢書第一批四本終於出版。
原天津市文化(文物)局局長(現市委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成其聖、副局長張誌首提這一課題,並給予了具體指導與支持。成其聖為本叢書撰寫了序言。局計財處處長侯玉賢積極籌措經費,予以資助。張慈生、劉光啟、雲希正、田俊榮等專家給予了全力配合。陳驤龍、郭鴻林、李凱等專家對初稿進行了審閱,並作了許多訂正。天津博物館辦公室、書畫部、器物部、圖像信息中心等給予了熱情協助。天津人民出版社為本叢書的出版給予了大力支持。在此一並表示誠摯的謝意!
本叢書由田毓芬、韓瑞麗訪談、整理、編寫,李家璘統稿。文物攝影李國強、劉士剛、賈凡。OCR文字掃描識別賀培姍。編務楊秉強。
由於我們水平有限,本叢書的編寫難免存有缺憾,敬請諸方家指正。
編者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