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拉上房門轉身離去,永夜驚出一身冷汗。她怎麼就沒發現胖子是在裝睡?暗自慶幸自己運氣不是一般的好,青衣師父常年訓練的呼吸大法不是一般的有效。
楊花如絮,仿佛一場輕雪紛紛揚揚。
安國京都沉浸在漫天的溫柔之中,連最幽深的巷子裏那棵歪脖子樹也滿枝頭綻放著陽光的綠意,勃發出盎然生機。
暮春四月的清晨,牡丹院的老鴇打著哈欠出了房門。
院子裏安安靜靜,一夜笙歌酒後,所有人都在睡覺。
妓院青樓的白天,本就是尋常人的黑夜。
墨玉公子今天也起得很早,竟沒喚醒院子裏的小廝,親自動手泡了壺茶,坐在棋盤前獨自下棋。
院門口的櫻花樹被風吹得懶散,時不時飄落粉紅的花瓣。墨玉望了望肩頭,手指拈起一瓣,托著瞧,風吹過,花瓣輕顫,卻仿佛被吸在他指頭上似的。片刻後,墨玉微微一笑,指尖花瓣飄蕩出去。
他的目光跟著那抹粉紅色打了幾個轉,眼見它要落進院內的水池中,突然一道白影掠過,擋住了他的視線。
“李執事。”墨玉迅速收回心思,輕喚了聲。
李言年掀袍坐在他麵前,看到那壺茶便想起了永夜。一個多月了,永夜下落不明。當初的計劃是將他扣在陳國,讓端王投鼠忌器,隻要端王保持中立,太子天瑞便能順利登基。畢竟占了太子的名分,李天佑想要登基除非造反。
端王手中握有京畿六衛,如今皇上病重,連宮中的羽林衛也交由端王掌管。這些兵隻聽李穀一人調遣,李天佑若無端王支持,僅憑佑親王府的三百親兵,如何能與擁有一千五百人的東宮左右衛率抗衡?
然而,永夜卻失蹤了!
李言年心裏說不出的憂慮。裕嘉帝除了端王不見任何人,紫禁城戒備森嚴,不準任何人出入。雖然太子行動如常,也沒有頒詔書廢太子,但他還是擔心。
遊離穀與陳王交易的條件是裕嘉帝駕崩,陳國便發兵攻打散玉關。遊離穀得到操控安國的權力,陳國能得到包括散玉關在內的五座城池。為保大局,端王肯定會發兵散玉關,一心攘外。
等陳軍退去,京都之事也該塵埃落定了。
計劃如此,唯一的變數卻是永夜。
這個世界上,能牽製端王李穀的隻有端王妃和永夜。隻有把這兩個人握在手中,端王才不會把京畿六衛和羽林衛交給李天佑。
想到此處,李言年眼中騰起怒火。他想不明白為何穀主要派程蝶衣與青衣人去陳國,如果換了別人,永夜能跑掉?如今連那二人都叛逃了。虧得自己飛鴿傳書,將李永夜的真實身份告知山穀。
李言年眼間又浮現永夜的笑臉,她居然瞞過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李二,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的李二也不告而別。
當年永夜問他為何不殺掉李二時,他居然還回答殺了忠心之人,再無人敢對他效忠。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他能相信的呢?一張美麗的臉又浮上心頭。他冷冷一笑,女人,誰知道她的心思?誠如攬翠,端王派她在自己身邊臥底,還不是一樣背叛了端王?
“李執事!”墨玉見李言年不說話、狠狠地盯著棋盤的模樣禁不住輕皺了下眉。
李言年被他一言驚醒。李天祥遠在秦河,羅將軍才傳來信息說軍中一切如常。以裕嘉帝的情況,三皇子是趕不回京都的。唯今之計,隻有殺了端王和李天佑,讓天瑞登上皇位。陳軍就算入了散玉關,安國也不是不能抵抗。
“公子,穀主有何安排?”李言年望著墨玉靜如止水的麵龐問道。
墨玉的雙眸溫潤如玉,“遊離穀已決定退出安國皇位之爭。”
李言年呆住。
“穀主說了,你家的事情,遊離穀不再插手。念在你多年忠心耿耿,鷹羽、虹衣和日光會在新皇登基前幫你。”
“為什麼?”沒有遊離穀的支持,此仗勝算太小,裕嘉帝一紙詔書便可廢了太子。李言年頭上汗已沁出,謀劃十來年,遊離穀居然在這緊要關頭要退出。
“難道,你要讓遊離穀為了你一己之私,全部葬送進去嗎?”墨玉目光驀然變得冰冷。“連李永夜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還想通過控製她掌握端王的權勢?李言年,你多年前就犯下大錯!”
老鴇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又打了個哈欠去了廚房。
這是牡丹院唯一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做工的地方。無論什麼時候,隻要有客人來,牡丹院都能提供最上等的茶、最美味的小吃、最精致的菜品。這是牡丹院的規矩。
才轉過回廊一角,見廚房的院子裏盛糯米粉團的竹箕支開曬著,打雜的小廝小麻子人卻躺在竹箕下睡覺。老鴇便叉著腰罵道:“老娘一大早就忙,臭小子你居然敢睡大覺?”挽了袖子便要去打小麻子。
那小麻子身形單薄,一張臉滿布黃褐色麻點。聽到老鴇罵聲眼睛猛地睜開,機靈地從竹箕下爬出來,賠著笑臉躲在竹箕後道:“陳師父讓小的看好這箕糯米粉子,怕鳥啄了吃了、螞蟻爬了。媽媽辛苦,小的再也不敢了!”
說著趕緊端了凳子給老鴇坐,順便把廚房裏蒸好的點心、備好的茶水一一端過來。
見小麻子機靈,老鴇鼻子裏哼了一聲,嗅著食物的香氣覺得餓了,不客氣地一陣大嚼,瞧得小麻子直吞口水。
老鴇的目光從不遠處墨玉公子的院落飄過,站起身來吩咐道:“昨晚燉了一晚的雞湯好了便給墨玉公子送去。”
“小的記住了。”
老鴇瞧了眼廚房,見裏外就小麻子一個人,臉上又堆開了花,“好好幹,有前途!”
小麻子低頭哈腰把她送走,眼中露出笑意。有前途?以自己的相貌與年紀是做不得紅牌倌人的,當個龜公管事也算好前途?想了想,小麻子走進廚房盛了雞湯裝了食盒,拎著走向墨玉公子的小院。
快到院門之時,腳尖一點,竟使出了極高的輕功,像一片風吹起的楊絮飄上了墨玉院外的一棵櫻花樹。
小麻子笑了,墨玉公子未時之後笑臉迎客,未時之前卻未必在補眠。
院子裏墨玉公子正與一人對弈。
雪白的長袍錦衣,高貴的神情,雖到中年仍不失瀟灑,不是李言年是誰?
難怪墨玉公子的院子會選在牡丹院最偏遠的地方。這裏與外麵僅一牆之隔,來人不必從大門進出。
永夜從山穀回到京都,便尋了個機會易了容進了牡丹院成了廚房打雜的小廝小麻子。
牡丹院沒有變化,遊離穀就沒有行動。
她不止一次地在樹上觀察墨玉公子,終於讓她遇到墨玉早起接客的時候,這客人還是她的師父李言年。
“……不出十日……”
話語聲隨風飄來。十日?是指十日之內還是十日之後?青衣師父說的鷹羽、虹衣與日光又潛伏在何處?李言年又會做什麼呢?種種疑問在腦中盤旋。永夜抬頭眯縫著眼望天,陽光透過綠葉輕灑下來,這樣舒服的春天轉眼就要過去了。
“誰?”
永夜一驚,拎著食盒飄落在院門口,手正撫上門環欲敲,墨玉公子拉開了門。
“公子,給你燉的雞湯。”永夜憨厚地笑著,遞過了食盒。
墨玉臉上依然帶著溫柔的笑容,眼神中卻充滿狐疑,“一大早就嗅到了雞湯的香味,有勞了。”說著接過了食盒。
永夜很正常地轉身,腦後風聲襲來,她不閃不避。
墨玉的手掌快碰到她的腦袋時又收了回來,目送著永夜悠然走回廚房,這才拎起食盒回到院子,“是送雞湯的小廝。李執事,要不要喝一碗?”
李言年站起身搖了搖頭,“多謝公子指點。”
“唉,你去吧。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穀裏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些了,聽天由命吧。”
李言年黯然離開,那抹背影像水池裏泡漲的花瓣,蒼白沒有生氣。墨玉倒了碗雞湯,吹了吹慢慢喝下,閉目想了想,放下湯碗起身出了院子。
永夜回到廚房院子的竹箕前,懶心無腸地揮動手中扇子,扇開飄落在竹箕上的楊絮。
墨玉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看到的就是小麻子半眯著眼、打著哈欠似乎疲倦得想瞌睡的模樣。他放輕腳步走近,猛地一掌擊下。
永夜突然低頭,細心拈起糯米粉子上沾著的一點兒楊絮扔掉,墨玉這一掌落了空,也鬆了力道,拍在她背上。
“啊!”永夜似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墨玉公子趕緊行禮,“公子什麼時候來的?是還要雞湯嗎?”
墨玉瞧著她,微微一笑,“是啊,湯味道不錯,想再喝一碗。”
永夜放下扇子,往廚房走,邊走邊說:“公子何必親自來?喚人告訴小的一聲便是。”
她熟練地從爐上鍋中盛了湯裝好,拎著食盒卻沒有遞過去,殷勤地說:“小的給公子拎過去吧。”
墨玉也沒拒絕,微笑道:“有勞了。”
“公子客氣,小麻子長得醜,入不了各院公子的眼,隻能待在廚房打雜。能為公子做事,是小麻子的福氣。”永夜嘮嘮叨叨地提著食盒走在前麵,背心空門大露,竟一點兒也不擔心。
墨玉望著小麻子,不知為何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到了院子門口,墨玉接過食盒溫和地笑了笑,“回去吧。”
永夜殷勤地說道:“公子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就好。”行了一禮離開。
墨玉望著小麻子的背影出了會兒神,搖頭覺得是自己多心了。難道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小麻子不是偷窺之人?如果是,就絕不會後背空門大露沒有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