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述這番說明後,或許不用多說,讀者也能料到筆者一定會將李叔同先生最終進入佛門視為向上求道的值得讚歎的非常之舉。
誠然,這個判斷表麵上看隻是一種推測,因為“當事人”自己沒有說過他出家的動機,可供世人分析的最直接資料就是夏丏尊先生《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中,記錄他與剛出家時的弘一法師在杭州虎跑寺的一段有名的對話:“不是說暫時做居士,在這裏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嗎?”“這也是你的意思,你說索性做了和尚……”
我們從夏先生那句看似簡短實很帶感情的話中可體味到問者的感傷與深深的遺憾。然這時,就剛剛取得出家人身份的弘一法師而言,對於眼前那位“晨夕一堂”夏丏尊:《弘一法師之出家》,載《弘一大師永懷錄》。的多年好友,想曾在一起探尋人生理想,討論教育意義與方法,如今卻有了僧俗之別,真有點恍如隔世之感,千言萬語,一時間又從何說起呢!人生許多事,絕非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且如沒有真信仰,有些道理說了對方也未必理解,總不見得開口伊始就來一番說教吧。如今用這種較為輕鬆的語調化解老友“感慨萬分”的情緒,又省卻了許多需要解釋但一時間實難解釋清楚的“麻煩”,倒不失智巧,很有點外交家的敏捷呢。
應該是這樣的。人生不是兒戲,出家也不是兒戲,如此嚴肅的人生大事,想一個有理智的人會僅僅由於受了一句“刺激”話就草率地做出這樣的決定嗎?不過話說回來,雖說弘一法師選擇出家學佛的道路自有“宿因”,但與夏先生確也不是沒有關係可言。當然,這個關係不可能僅僅是表麵化的“刺激”,而是有著與其人生發展的理路相一貫的邏輯。這個理路,就是對“向上一著”的追求。或以為這個說法隻是筆者個人的推測而已。誠然,我們確是很難找到直接有效的材料來支持這個判斷,但那些所謂的家庭變故說、理想破滅說,甚至於變態遁世說,如此等等,又有哪個是有實實在在的根據的呢?既然都是推測(當然,我們的判斷是有一定的邏輯依據的,詳說見下),那麼,從向上一著的角度進行推測(這個立場提請讀者注意),應該是寧信其有,總比隨意“打壓”來得有意義得多。或有人會提出質疑,認為這是隨意的拔高。但如果我們從前麵所介紹的弘一法師的心路曆程作為一貫來考察,他的每一次轉向,都是出於一個高尚的目的,是一路向上的。如今突然地“拐頭向下”,也總得要有個合理的解釋。每一個人的變化發展,表麵看有時似乎很突然,但其背後一定是有其內在的邏輯軌跡可循。在弘一法師出家這件事上,既然找不到充足的反麵理由,那為什麼還一定要違背他人生曆程的邏輯一貫,從消極麵上來看待這個事件呢?是否有人因為自己缺乏道德意識與相應的自覺行為,也就絕對不承認世界上有道德追求一事;沒有賢愚善惡之分,都半斤八兩,所謂的偉人,也不過爾爾,大家一樣地平庸,自己的道德壓力自然減輕了許多。有人說,虛無主義或極端個人主義者沒有道德概念。但確切地講,不是概念沒有,它現成地留存在人類的文化傳統中,誰也無法抹去,那些以為沒有者,實乃缺乏道德意識與道德自覺而已。
當然,對於弘一法師之選擇出家道路的疑問,長期以來一直是在在有人的。想當初,弘一法師的弟子豐子愷先生在一篇《為青年說弘一法師》的文章中就曾代一類青年發問:“李先生為甚麼不做教育家,不做藝術家,而做和尚呢?”豐先生的回答幹脆簡潔,如“用低淺的眼光,從世俗習慣上看,辦教育,製作品,實實在在的事業,當然比做和尚有功於世”;但“用高遠的眼光,從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偉大,遠在教育之上”;“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於一切”。
需要說明的是,強調弘一法師乃追求更高的人生價值目標選擇出家,從“向上一著”的角度揭示其意義,前提當然是有經得起推理(不是推測)的理由,同時也不諱言是出於對前賢所該有的恭敬心。當然,這個恭敬心是建築在有值得恭敬的基礎上的。然而僅僅有這兩個原因還不足以非得要寄諸文字的表達,如沒有一種對現實人生具有激勵提升的意義,那就隻是流於一般的學術討論,或是抒發一下感情罷了。正因為如此,有必要多花些筆墨對弘一法師出家的問題再議一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