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主牌
神主牌前,阿嬤雙手捧著一大紮香,弓著背嘀嘀咕咕地拜。香煙升騰彌漫嗆鼻,她稀疏的白頭發梳成一束小辮子,撅撅的,好像兔子尾,頭繩卻是紅色的,好土,又好搞笑。
物理老師說原子的直徑大約是1到2埃,1埃是很小很小的,小到隻有1米的百億分之一。
物理老師有些激動地舉起巴掌,“想想看哦,我手上至少排列著十億個原子,肉眼看不見的,活動的,密密麻麻的,你們說,除了這些神奇的小東西,還有什麼可以做得到?”
我低頭笑了,有,還有那些神奇的老東西。
那些神奇的老東西,肉眼看不見的,活動的,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一塊比巴掌大一點兒的地方,就在我們家。
我們家是不大,爸媽哥姐和我,再加上個老阿嬤,我們六個人如果同時出現在小客廳,就會擠到發生踩踏事故。吃飯也是,桌子坐不下,總是爸媽哥姐先吃,他們是上班的人,能賺錢的人,重要的人,然後才輪到我和阿嬤。
那些老東西的地盤就更小了,小長方的一塊神主牌,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上麵,不知道會不會吵架。每天晚上我睡在小客廳裏,雙眼直直地望著暗紅色的木牌,想象著這麼多位老東西,吵起來場麵會多麼火爆。
阿嬤把這些老東西叫作——祖先。
神主牌前,阿嬤雙手捧著一大紮香,弓著背嘀嘀咕咕地拜。香煙升騰彌漫嗆鼻,她稀疏的白頭發梳成一束小辮子,撅撅的,好像兔子尾,頭繩卻是紅色的,好土,又好搞笑。
“祖祖輩輩百子千孫,流流長。先有阿祖,才有太公,有了太公才有阿公,才有你阿爸,才有你。”阿嬤笑眯眯地向我招手,“華仔,快來拜拜。”
我拜拜的動作是很專業的,什麼時候作揖,什麼時候磕頭,從小阿嬤就教。她說誠心誠意拜拜,祖先就會勤勤保佑我們心想事成。不知怎樣才算誠心誠意,隻是祖先並沒有保佑我爸媽升職發財,也沒有保佑我哥姐金榜題名,我媽因此常在背後說:“那些老東西有什麼本事保佑子孫,說不定自身都難保!做人比不過別人,做鬼就會出頭嗎?”我媽不信拜拜,但阻不了我阿嬤執迷地信。
我阿嬤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洗手奉香,告知始祖公始祖婆高祖公高祖婆們今天幾月幾日,天氣如何如何,她昨晚做了個什麼夢,夢到小孩就說要犯小人,夢到屙屎就是要破財,然後便求保佑全家人順順利利出入平安財丁兩旺。到了晚上吃飯,我阿嬤又要洗手奉一炷香,感謝今日多得始祖公始祖婆高祖公高祖婆們保佑。
神主牌上的老東西吃的東西很奇怪,平日裏他們隻吃點著的香火就夠,年節裏卻也要跟著喝酒吃雞呷肉。每次上供阿嬤都警告我要等祖先吃過了才能吃,千萬不能偷吃,偷吃會爛嘴的。其實她哪裏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就偷吃過,嘴巴牙齒舌頭都好好的喲,而且老祖先享用前後的供品滋味並無兩樣,我好疑惑他們到底吃到了什麼,空氣嗎?
年節裏的拜拜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平日裏笑容好好的阿嬤突然變得肅穆,像個神巫,我爸我哥我姐也變成了被魔法控製的木偶小孩,連我媽也不張口罵人了,因為她要忙著打噴嚏啊。
會燒更多的香,屋子裏好像著了火一樣濃煙滾滾,我媽有過敏性鼻炎,嗆得眼淚鼻涕一起來,隻好抱著一卷廁紙擦啊擦不完。我媽打噴嚏的聲音也是很怪的,尾音顫悠悠好像貓仔哭,所以我就好想笑啊,忍笑忍到渾身在抖,二姐就會掐我,我也回掐她,大哥小聲喝止我們,阿爸便回頭瞪我們一眼,自己先跟著阿嬤跪下,我們便也老實跪地。
什麼也吵不到阿嬤的虔敬,她迷醉在那套儀式裏,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附身。
神案上分行擺著——順序絕對不能錯的——三杯茶,三杯酒(酒要斟滿,茶不可滿),三碗飯(飯尖要圓),三對筷,一掛有肥有瘦的豬肉,一隻全雞,雞頭朝向神主牌。
阿嬤好像唱經般唱出一大篇詞來。
“香燭齊明,誠心奉請,香煙紛紛,震動乾坤,請到本門五方五土地脈龍神,請到本門堂上曆代祖先,始祖公始祖婆,高祖公高祖婆,曾祖公曾祖婆,老太公老太婆並華仔阿公等,請到天官賜福,九煙司火灶君,門官力士,一同有請癸巳年端午節清茶米酒,禾花米飯,三牲禮酒,高頭鳳雞,豬腿成員,紅珠玉段,東海幼鹽,奉請祖先。”
阿嬤斟酒,第一輪淺淺斟,“高頭飲酒,高頭看起,方方吉利,百無禁忌,貴人看起,惡人閃避,做生意一本萬利,貨如輪轉,好買好賣,紫氣東來,客如雲集,富甲一方,堆金積玉。”
阿爸先拜,大哥、二姐和我跟著來,阿嬤朝裏屋望一眼,阿媽的噴嚏更響了。阿嬤便對阿爸說:“代你老婆多叩兩個頭吧。”
第二輪斟酒,阿嬤念:“未飽飲飽,未醉飲醉,生意行流,東成西就。”
香火蠟燭默默地燒,蠟油淌下來,紅豔豔一垛,我們默默地拜了一回又一回。什麼也看不見,可阿嬤說祖先們在吃。
最後一輪酒,一定要斟得滿溢出來,流在桌上,滴滴答答掉下地。熏得烏黑的元寶桶裏熊熊地燒起金銀元寶,酒一杯一杯潑在火上,火焰便忽地躥起來,好像蛇,火燒米酒的香味讓人眩暈。阿嬤的身影映在火光裏,忽明忽暗,紮紅頭繩的兔子尾也忽而白忽而灰。
“未飽飲飽,未醉飲醉,保我兒孫,金榜題名,和順一門,財丁兩進,富貴雙全。大寶細寶,萬事皆好,金銀財寶裏頭藏,未燒是寶,燒過是錢,錢錢相貫,貫貫相連,錢能通四海,戶納四海財,一通通三界,保我兒孫好萬萬年。滴酒落地,大吉大利,直行萬裏,無事無非,平安二字,貴人看起,酒禮完畢,各神回各位。”
最後一句出來,全家人都舒了口氣,筋骨又咯吱咯吱開始活動,阿媽的噴嚏也悄悄地停止了,盡管她鼻紅眼腫,好像是被誰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