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久等的歸人99(1 / 1)

那年初雪10

鎮日吹著北風,日子一天天倒數。

沒有計劃和預籌,時間太短太短,轉個身都來不及,太想把每一瞬都緊緊抓住,而心慌得厲害竟下不了手。

葛珊下午常常逃課過來,以後幾天甚至連白天的課都不上了,她的書包裏有一部借來的照相機,當楊一煉溫柔地給她焐暖冰涼的雙耳時,當他們笑鬧著把手擠進同一隻紅色棉手套時,當兩個人靜靜地擁在一起,隻聽到心跳如安詳的鍾擺時,她好想有誰,可以在圈外握著照相機,把那分鍾定格,她的頭腦如走馬,拚了命地想記住每一個呼吸、眼神、微笑、溫度、姿勢、吐詞,她快樂又慌張,甜蜜又焦灼。

他們每天都去那個小公園,天冷,公園裏很靜,天有時候是純藍純藍的,有時候又灰得像一堵老牆。他們拉著手在裏麵一圈圈地走,走累了就坐下,淡青色的木橫條長椅,坐下看冬天蒼蕪的草地,還有幹淨的樹枝,就有種天荒地老的錯覺,那一刻不說話,她的頭靠在他肩上,以為會這樣到永遠。

七天裏他們隻是這樣過了,走的是石子混水泥路,逛的是荒寂清冷的小公園,吃得最好的一次是街口小店的大肉餛飩,一貫實際的葛珊還說服老板送了一碟酸菜。這就是他們全部的浪漫道具和布景。風從更北的地方來,有時候像刀片薄薄,他倆的臉都刮得紅紅,看起來卻很美麗。

握住手的時候,她還要用一點兒力握緊,咬著唇使勁兒再加一點兒力,楊一煉以為她是鬧著玩兒,怎知她是想確認此刻的擁有,還有放開前的不甘。

上帝用七天,創造了世間萬物,萬物綿延更生千年萬年。

他倆的七天,是瞬間噴吐哀感的頑豔焰火,光,明,熱,烈,能不能含在口中,攜在身上,藏在心底,從此千條阡陌,萬個夜晚,都亮著,都暖著,不枉此一生。

第七天早上,下了冬天裏的第一場細雪。

雪花紛紛地,慢而悠揚,睜開眼睛望天,它清涼地落在臉上,化得悄無聲息。

兩人都能很平靜地談論將來,楊一煉訂了回D城的票,晚上六點的車。在宿舍收拾行李,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你千萬別去車站送我,我一向不喜歡別人送。”

葛珊笑答:“我也一向不喜歡送人。”

楊一煉道:“就是,很麻煩,人又多,得大聲說話,大家都跟打仗似的。”

葛珊補充,“也不見得有什麼意義,有個團友就說一次他送人上車反而把人送丟了。”

楊一煉樂了,“這就太滑稽了,所以,送人是最沒必要的了。”

兩個人都笑了,笑聲很短,停下來就是突然的沉寂。

葛珊低聲一句,“你以為我敢去嗎——”

楊一煉不接口,隻轉過頭大聲地在那兒檢查,“衣服、鞋子、書——”

雪下不停,近黃昏時,地上已經白了一層,小公園裏更罕人至,隻有他們的腳印,黑黑的兩行。

到最後了。

“再抱一下,就分開——”楊一煉笑笑地看她,不敢看久似的,馬上低下眼睛。

葛珊用力撞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突然隔著棉衣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楊一煉的懷抱讓她幾乎窒息,他那麼使勁兒,好像使出全身的勁兒,一輩子的勁兒,箍得她很疼,疼得想哭。

山上的大鍾,暮色中渾厚地敲響。

楊一煉突然放手,再看她一眼,說聲“走了”,就真的轉身快步離開。

葛珊也掉了頭走,想走得快,步子卻滯重淩亂,但她不回頭,絕不可以回頭,霰一般的飄雪跟著她,回蕩的鍾聲跟著她,她跑起來。

忽然,想起什麼,她又轉了方向拚命往回跑。

他們剛才的那片雪地,黑黑的腳印還在,而現在隻剩她一個了。

然而雪繼續下,一點點地掩蓋著腳印,很快就白茫茫一片什麼也不見了。

葛珊忙亂地從包裏摸出相機,嶄新的膠卷,一張都還沒照過呢,她的手顫抖著按快門,單調的聲響,寂寞的閃光,天馬上全黑了,風卷來遠處斷續的雪和斷續的哭。

那是些拙劣的照片,震機,模糊,構圖草率,隻是潔白的雪地和淩亂的腳印。隻有她珍愛如寶,隻有她深深知道,最後那年的回憶,是這場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