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行
阿珍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就想轉行。
還有七天。
“那個準,到什麼程度?呂布轅門射畫戟,那畫戟小枝,不比你筷箸頭粗,中原一點紅出手,那寶劍沒有影的,一招就見血封喉,那個準!”
他們聽著,阿公仔放撮煙絲在煙嘴上,水煙筒黑咕隆咚,阿婆仔低頭剝豆子,剝一陣篩一陣,扁箕嘩啦嘩啦,落下紛紛的塵,舅爺仔叉著腿,一隻褲腳卷,一隻褲腳落。
阿珍沒表情。
“那個精,好比什麼?腦科醫生摣手術刀,腦殼裏的神經蜘蛛網那麼細,偏半厘一條命;科學家造火箭,算錯一個小數點就出大禍,一點點都錯不得。”
阿公仔呼嚕呼嚕吸水煙,舅爺仔一隻赤腳踩竹椅,抱著膝蓋頭撓。
阿珍沒表情。
“錯得毫就錯得厘了,錯得厘就錯得分了,錯得分就錯得錢了,錯得錢就錯得斤了,數學物理都要懂,一百五十道工序,一丁丁也錯不得,這手藝,魯班爺在天上看著,秦始皇親手點的星,做的就是兩個字,公平。”
舅爺仔哧地笑一聲,去望阿珍,阿珍沒表情。
“你笑,你做田,做生做死賺一年,賺不到人家一條紅河煙,你做田,你仔女進廠做流水線,做官佬的仔女有車有樓做公務員,征你的田每畝不夠一千元,賣給地產商建大樓一套房就賣幾十萬!處處沒的公平,我就要做出公平。”
他們望著他,扁箕斜了一下,幾粒豆子滴溜溜蹦下來,一粒豆子快,溜到阿珍鞋尖處,她不動。
舅爺仔重又將他打量一番,四十多歲,矮細身量,鬢角星星白,雙眼有些凹陷,衣服鞋子一般般,一看便知便宜貨。
“平大哥——”舅爺仔擦擦鼻子,重提起先前的問題,“平大哥,那你究竟——撈哪行發財?”
老平未開口,阿珍已說道:“不要聽他吹了,就是個賣秤佬。”
“跟了他兩年,也不敢帶給你們看,就是一個賣秤佬,人又老,錢又無,一個月賺幾百塊,連他自己都養不活。”
呼嚕呼嚕水煙筒噴了一幕煙,扁箕裏的豆子嘩啦嘩啦。
“那是門手藝,魯班爺傳下來,秦始皇點的星,百千年的生意,那多少萬的銀錢——”老平分辯道。
“到處都用電子秤,老古董過時了。”
“電子秤不準的,彈簧好易壞,又笨重,阿清叔他們都說還是我的杆秤好。”
“他們用到死,你的秤還沒壞!”
“我的秤就是好耐用。”
“轉行吧。”阿珍望著他,“說了足足兩年,你沒點兒真心拿出來。”
“你給我時間啦,我家做秤五代單傳,沒有徒弟傳手藝,怎麼好跟先人交代?”
“七天。”阿珍說,“我也會吃了秤砣鐵了心,大家都聽到啦,七天之後我回去,不轉行就分手。”
還有六天。
阿珍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就想轉行。
十五歲沒讀完中學,阿爸要他學做秤。他起初不肯,他要讀完中學讀大學,做一個知識分子,戴黑框眼鏡,穿雪白的襯衣,上衣口袋插銀筒鋼筆,站在人前滔滔地說話,他說話的時候,人人眼睛不眨地聽。
而不是那個老秤店,深深幽幽的竹筒樓,梁上掛的都是秤,走過去要低著頭,不小心碰到了,白鋁秤盤碰撞起來乒乓地響。釘秤花的阿爸,長年佝僂著背,這時抬頭看他一眼,木木的。
他不是剛決的人,到底還是覺得阿爸有理,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傍身。日本人打來也好,土改分田地也好,大革命鬥來鬥去也好,糧食要收,人要吃飯,什麼時代都要做買賣,做買賣就要用秤,做秤的行當千百年,你有手藝就有用,你有用就能保住自己。
學做秤,他前後用了三年,單是把一根銅絲砍砍釘釘刻成秤星,就足足練了兩個月。第一次做成新秤,拿到阿爸麵前炫耀,阿爸眯著一隻眼,盯著秤杆看,啪的一聲折斷了,不直。
阿爸說,為人要忠直,秤杆也要直。他心裏唱反調,奸奸狡狡,又煎又炒,忠忠直直,魚汁無得食,手上卻不敢悖逆,每次刨秤杆,刮一會兒,怕不直,便閉著一隻眼吊線,總覺得阿爸在後背盯著。
阿爸沒了四年,現在這些都是他的,竹筒樓,窄窄的鋪麵,早上卸了窗板,一杆一杆的秤掛出來,風一吹,白鋁盤晃著閃閃的太陽光。
他把紅紙黑字的招貼擺在門口,招學徒。
這次是真的,招個徒弟,手藝傳下去,他就能鬆口氣,阿爸阿公阿太公那裏他就沒有虧欠。他站在招貼前,叉著腰左右望望,還早,南瓜街沒什麼人。三十年前,這條街上有四家做秤的,多少人提著米酒生雞要跟阿爸學藝,如今隻剩他們一家,隻剩他一個,整條街,不,整個城。當初最不想幹這行的人,反而留到了最後。怪他做人不夠大膽,思來想去,機會就過去了。他早該轉,最好在阿爸還有命的時候轉,他那時轉行,找徒弟就是阿爸的事,百年手藝傳不傳得,也輪不到他費心。
想起這些就有點兒煩,他便轉身進屋刨秤杆。
阿爸留下四把刨子,兩把口寬,兩把口細,油黑黑光亮亮,幾十年浸飽了手的汗。刨子好用得很,通人性,都成精了,不用你出力,唰唰唰,它自己知道該朝哪裏去。他有時總覺得阿爸的老魂就藏在裏麵,偷偷窺他,阿爸總喜歡偷偷窺他。
杆子漸漸平滑,木花大卷變小卷,金黃色的、帶著木香的,一卷卷輕盈地散落在他周圍,像金色的泡泡澡。他刮一會兒,不忘用一隻眼吊線,拈掉發上一縷小木花,他點頭,直。
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人上門,是個滿臉聰明相的瘦仔,進來不夠兩分鍾就要學做假秤。老平從牆上取下一杆古秤,招手要他過來。
“不識秤花,不會當家,懂得看嗎?”